1991年4月27日,我正在八義集中學讀初二,課堂上有點心不在焉,因為知道大舅要來街裏了,會到我家來看一看,但具體哪一天來,不知道——大舅初次返鄉,日程安排的很緊。
等待著、等待著,那天放學,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家書中聽到無數次的大舅。
以前都是在姥娘、大妗子、二舅、三舅家墻上相框裏見到她們一家五口的合影,每逢湊近看,想摸一下,姥娘就趕快打掉我的手,「貓爪子臟,別摸毛了。」
大舅在合影裏文質彬彬、精神矍鑠,一看就是個文化人、城裏人,照片背景的三層小樓,是大舅的自建的樓房,照片一側的兩輛摩托車,也讓我升騰起了無限遐想......
台灣大舅第一次返鄉探親,向我描述的外面世界,令人激情澎湃,也為正處於少年懵懂時代我,開啟了一扇窗。
4月5日大舅祭祖那天,親戚們都去看望他了,我當時因為上學,沒有去;
大姐、二姐她們回來後,一人拿回了10美元「見面禮」,她們描述和大舅、台灣舅媽見面的溫馨場景,我非常激動,也盼著早日能見到他。
母親知道我著急,說,「你大舅還是要來八義集的,小南莊做豆腐的大姑老(前文寫的劉寬文),是俺表舅(姥娘的舅表弟);當年你大舅在八義集讀書,你大姑老對他很照顧。」
知道大舅肯定會來的,我懸著的心放下了。
遙遠又神秘的台灣,我早已從課本得知,她是我們的寶島,遠隔幾千裏,那裏有日月潭、阿裏山、澎湖灣、金門,是鄭成功建功立業的地方……美麗又富饒,台灣電視連續劇【青青河邊草】【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啞妻】等,在大陸也反復播放著。
關於台灣大舅的「傳奇故事」,從姥娘、母親的嘴裏,我的耳朵已聽出了老繭——為躲避戰火,解放前他跟隨學校倉促離開家鄉,一路顛沛流離到了台灣,在軍營服役20多年,後轉業到郵局,又工作了20年,並在台灣成家,結婚生子.......他走時,唯一的女兒蓮姐剛會挪步,如今已當奶奶了,而留在大陸的大妗子一直孤燈苦守。
姥爺姥娘沒能等到這團圓的一天,帶著遺憾離世了。
據說大舅在台灣有房有車、每天喝奶吃肉,從相片中看出他們一家五口精神飽滿,衣著款式十分新潮,對於這樣一位來自台灣的大舅,能不充滿新奇和憧憬麽?
但具體大舅哪一天來,我並不知道,因為他第一次返鄉,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只能在家裏耐心等待了。
那天放學,我跑到家門前,就感到一種異樣,因為菜香撲鼻,人來人往,歡笑不斷——家裏來親戚了,會不會是大舅?我用力推開了院門!
進門後,一眼就看見了屋門口的椅子上,端坐著一位慈眉善目、精神矍鑠的老人,他招呼著我靠近坐下,和藹的問我學習情況。
我除了緊張又激動,還有寫靦腆和驕傲——那時我已經意識到講話口吃的自卑了,不太敢開口回答大舅的問題,怕答的不好, 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飯後,在微風習習的院子裏,大舅講起了他在台灣的經歷,過去的半個世紀,他的命運一波三折,既有山重水復,又有柳暗花明,但總算安然的退休了,有生之年平安地返回了家鄉,這種個人命運置身於大時代背景下,聽後頗為傳奇。
大舅結合自身的經歷,強調了持續學習的重要性,希望我能樹立目標,不斷精進。
我當時成績已有進步,把爭取考上中專,早點出來工作的想法告訴了他,他表示贊同,鼓勵我小步慢跑,持之以恒,不怕慢、就怕站,人生的小目標串起來,就能實作一個個大目標。
雖然第一次見到大舅,但好像認識了多年,也許這就是血脈的天然契合。
大舅的言談舉止、活躍思維和接地氣的表達,讓我感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夢想是可以實作了,未來有無限可能。
那天,和大舅談了兩個小時,在引導大舅如廁時,環顧家中茅房的臟臭,不禁有些羞愧。
大舅看出來了,動情地說,「做父母的都不容易,誰不想給兒女最好的條件?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不要想太多!生活會一步步改善的。」
我激動地有些哆嗦,向大舅保證,會好好學習,決心透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現狀。
大舅鼓勵我,「年少受窮不為窮,知難不難,知易行難,要立長誌,不要常立誌!我剛到台灣時,那兒也很窮,吃不飽、炎熱難捱,慢慢就好了,大陸也會這樣的。」
那次,大舅返鄉探親,在家院子裏的一席話,吹起了我內心的漣漪,喚醒了我奮勇向前的鬥誌,照亮了我前進的道路。從那天起,我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學習更積極.......
當天傍晚,大舅去了小南莊做豆腐的大姑老家,那是他的表舅。
1946年,大舅讀八義集模範小學時,曾得到他的照顧周濟,在大姑老家,大舅還學會了做豆腐、熬豆漿;大舅剛到台灣的第一年,還托大姑老轉過家信。
4月28日,五姨從新疆省富蘊縣趕到大高莊,特意與大舅相見,兄妹相見,百感交集。
一個在大高莊西北5000多裏,一個在大高莊東南2500多裏,40多年後再相聚,都已兒女成群、兩鬢斑白,能不感傷?
五姨本是容易動感情之人,抱著大舅,放聲大哭,大舅聽了,心裏也不是滋味。
(五姨當時見了大舅大哭,還有一層隱情:5年前,大舅曾給新疆五姨匯款800美元,要求7位兄弟姐妹分掉,包括大妗子的一份;但五姨不當家;這錢被五姨夫扣下了,自己花了;大舅這次回來,一對質,就知道了這錢的去向,但見五姨大哭,也不好再說什麽了,但心裏多少是有些想法的。——後來,五姨夫還狡辯,「二姐夫(指的是李集的二姨夫)能扣錢,我就不能扣?大哥寄給誰,就是誰的.......(真無語。)」)
5月2日,天微明,大舅離開家鄉,先坐客車到徐州,再搭火車到南京,夜宿雙門樓賓館。
大舅在南京,見到二外姥爺的三兒子法榮舅(三豹舅),法榮舅是1947年,替人做壯丁,跟著國民黨部隊跑到南京的,先是在部隊打雜,後國民黨潰逃時,他就在留在了南京謀生,後結婚落戶了,生了五個兒女。
大舅和法榮舅也是40多年沒見了,兩位叔伯兄弟談及往事,撫今追昔,也是十分感慨。
大舅在南京停留了一天,5月4日,從南京搭乘飛機,經香港換乘,於午夜分時到了桃園機場,再轉乘台汽班車經到台北轉到了中壢住處。
歷時一個月的返鄉之旅,大舅見到了姐妹兄弟和妻女,卻見不到高堂父母了,總覺得感傷多於喜悅,因為時間關系,也沒有打聽到當好友(石獻球、聶德化),還是有些遺憾的,尤其是他得知了曹培仁文革期間任教於台兒莊,不堪迫害自縊身亡,實在是感到悲傷。
石獻球:原住碾莊南郊,縣中同班同學,當年一起離校,同到江西後,又返回鎮江,本已考取江蘇省訓練團,因其父親南下到龍潭侍父,在返鄉前曾寫信打聽,說是移居安徽而不知其祥。
聶德化:原住土山西面的薛集村,縣中同學,徐州相遇,同隨河南武中南下,暫留南京,大舅從江西返回南京相訪時,正值寒冬,聶見大舅衣單,即從身上脫下衣褲相贈,令大舅感念一生。返鄉前,也曾寫信請人打聽,但查訪無著。(返台後,大舅函請縣府台辦副主任代查,1992年12月16日接到回信相告:聶住下關鐵路橋70號)
不過,台灣地區準許返鄉探親三年後,大舅的第一次返鄉之旅,總體來說,還是很順利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