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生物技術公司 Colossal Biosciences 在 3 月 4 日宣布，他們創造出了一批「長毛猛獁鼠」，稱這是復活猛獁象的第一步。該公司成立於 2021 年，目標是復活猛獁象、渡渡鳥、袋狼等滅絕不太久的動物。
在釋出的照片和視訊裏都能看到，這批小鼠擁有長而厚重的毛發，的確有些猛獁的神韻。
圖源：
Colossal Biosciences
新聞釋出的同時，公司還上傳了未經同行評審的預印本論文。這毫無疑問是基因編輯技術的成就。但是，這些所謂的長毛猛獁鼠，真的能增進我們對猛獁象的了解嗎？
猛獁鼠裏真的有猛獁基因嗎？
要復活猛獁象卻搞出了猛獁鼠，聽起來像個笑話。
圖源：某社交平台
但笑過之後大概很多讀者都會覺得，這個猛獁鼠是和猛獁象進行了某種意義上雜交的產物，或者至少使用了一些猛獁基因吧。 但是基因不是樂高積木，不是說從一個物種直接挪到另一個物種就能用的。 這個所謂的猛獁鼠，真的是拿猛獁的基因做出來的嗎？
最大的問題，來自本輪媒體報道所用的主要宣傳圖。和公司釋出的預印本論文對比一下會發現，這兩只長毛的老鼠，看起來最大可能是論文裏編號為 512 和 517 的這兩只。可以理解，畢竟其他的老鼠都沒有這兩只好看。
圖源： Colossal Biosciences
那這兩只本次研究的看板娘， 它們的猛獁外貌和猛獁的基因有多少關系呢？
可以說是「絲毫沒有」。
科研人員編輯了這兩只老鼠的 5 個基因，其中 4 個和毛發有關。但這 4 個都是學界早已熟悉的基因。比如：Fgf5 負責抑制毛發生長，敲掉它就會導致毛變長，這種事情大家 30 年前就知道了；Fam83g 的「多毛」突變，顧名思義，會讓毛變多變蓬；Frzd6 負責毛的走向，敲掉之後毛會胡亂長成簇狀；Mcr1 負責毛色，敲掉後會讓毛變得金黃。它們 4 個都對 512 和 517 這兩只老鼠的「猛獁外貌」有所貢獻。然而，它們全都不是什麽「猛獁特色基因」。
這倒不是說猛獁的基因裏絕對沒有它們。 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是或遠或近的親戚，基因上多少都能找到一點相似之處。 猛獁和小鼠同為哺乳動物，算不上太遠，存在很多同源的基因，但這些基因別的哺乳動物也有——比如人類自己。在人類身上，FGF5 基因管的也是毛發長度——按照「長毛猛獁鼠」的命名邏輯，它們豈不是也可以被稱作「人鼠」了。
那要怎樣的基因才能擔得起猛獁特色的名字呢？ 道理上講，這樣的基因最好是在猛獁這個物種裏新誕生的，或者至少是在猛獁身上經歷了什麽重要的演化。
類似的基因，科學家們已經有所了解，比如負責脂肪運輸的 Fabp2。在猛獁的基因組裏，它好像被攔腰斬斷了，多半因此失去了功能。如果研究者把老鼠的這個基因也敲掉，雖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搬運了」猛獁基因，但也可以算作延續了猛獁的精神。除此以外，另一個基因 Tgfa 在猛獁身上似乎也不能正常執行。還有一個基因 Krt27 在猛獁和它近親大象身上有一個胺基酸差異……
上面提到的這些基因，「長毛猛獁鼠」計畫的研究人員當然也知道。他們也全都照此辦理了。預印本論文裏提到了一只老鼠 571號，它身上就集中了多個以猛獁為靈感來源的基因，可以說是本批實驗鼠中最「猛獁」的一只。
不過，它長這樣子：
圖源： Colossal Biosciences
你猜，「長毛猛獁鼠」計畫為什麽不選它當這個計畫的展示品呢。
靠基因技術真的能復活猛獁嗎？
雖然很多技術公司甚至研究者都經常把復活猛獁掛在嘴邊，但老實說， 人類距離復活一只真正的猛獁，根本就是遙遙無期。 負責猛獁基因組測序的主要科學家之一、Colossal Biosciences 的首席科學官 Beth Shapiro 就曾在 2015 年斷言，人類永遠不可能復活一只「純」的猛獁。
首先，我們沒有現成能用的基因組數據。 雖然在名義上，猛獁象已經完成了「全」基因組測序，但這說的只是「在數據處理和研究的意義上」足夠完全，不等於我們就真的獲得了一個能活的生物體的整套基因。近年的很多研究都證明，全基因組測序手段很容易漏掉部份片段。如果哪個復雜生物的基因組真的有那麽多損傷，它能否正常活下去將是個很大的問題。
其次，有了數據不等於有了實體的基因片段。 人工直接合成 DNA 的長度只要超過幾百，就很難保證準確性了，要更長的 DNA 只能用短片段拼合，但拼合太多同樣會面臨準確度的難題。目前的合成基因組世界紀錄長度約為 400 萬——但猛獁的基因組在 40 億左右。而且 400 萬的這個是大腸桿菌的基因組，大腸桿菌是原核生物，相對簡單。猛獁象是真核生物，基因以復雜的方式和蛋白質結合並折疊為染色體，人工實作這一點就更難了。
第三，就算獲得了完整的基因組，也還是不行。
生命的最小單位是細胞，我們至少需要一個完整的猛獁細胞——這當然已經不可能了，只能退而求其次考慮用現存的大象代替。且不說大象細胞養出的猛獁是不是真猛獁，細胞能否接納猛獁基因正常發育也是難以預測的事情。
實際上，Colossal Bioscience 公司非常清楚這些問題。這家公司的 CEO 賓·拉姆近日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們有望在 2028 年得到第一頭適應寒冷的大象……隨著時間推移我們能產出整批的適應寒冷大象，可以放回野外讓它們繁殖」。
換句話說，他明白承認，公司的目標並不是真正的猛獁。 這樣一頭「基因改造大象」對古生物學和演化生物學毫無幫助，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商業養殖的價值。
當然，倒也有一個理論上能夠成立的目標，那就是他說的「放回野外繁殖」這一條。 這種野外放歸的目標並非傳統的生態保護，而是想要讓這些動物重構現有的生態系。這一目標通常被稱為「更新世再野化」。
能依靠復活動物來拯救世界嗎？
更新世末期，也就是大約 10000 年前，地球上除非洲外絕大部份地區的大型生物迎來了一場集體滅絕。猛獁就是滅絕的受害者之一，雖然有少量猛獁在偏遠島嶼上又茍延殘喘數千年，但大局已經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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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絕的原因和冰期結束有關，但人類的獵殺或許更加重要。自那以來的 10000 年，這些生態系裏的一批重要位置一直是空白的。
這一事實帶來的深遠後果，直到最近幾十年才被生態學家逐漸認識到。比如，北美生態系此前都是在大型生物的陰影下演化出來的，以猛獁為代表的大型生物消失之後經過了 10000 年，這裏依然沒有恢復原本的平衡。更新世再野化計劃的目標，就是重新引入這些大型動物的替代物，啃食過度生長的植被，獵殺較小的草食動物，讓生態系的物質分布和能量流動重回 10000 年前的模式。這個場景下，猛獁象就算是用大象改造出來的冒牌貨也沒有關系，只要能在亞寒帶生存，就能發揮相似的作用。
再野化的基本邏輯是講得通的。但所有的實際操作，都面臨一個繞不開的根本問題：過去或許很美好，但我們真的回得去嗎？在一個全球暖化、苔原凍土瀕臨崩潰、人類遍布每一塊大陸的世界裏，猛獁象這樣的動物真的還有容身之地嗎？
更何況，大象是一種有知識傳承的群居動物，老族長需要負責帶領象群尋找食物和水源，母象要和親屬一起養大小象，而成年公象要負責管教接近發情期的青少年象。對於人工培養的猛獁象，這些知識和社會結構完全要從零開始，這樣的象群要如何面對眼前從未見過的地景呢？
基因編輯技術和基因組學大概是過去二十年裏生物學最了不起的成就，極有可能成為未來百年人類進步的「房角石」。 但技術不是魔法也不是時間機器，人類的每一項技術使用都是向前而非向後的。 復活的猛獁或許真的可以拯救世界，但那條道路必然比復活本身還要更加漫長、更加不可預料。今天的「猛獁鼠」姑且可算是向那個方向邁出了一步，但這一步只能說是微乎其微，連「小鼠的一小步」都算不上吧。
策劃制作
作者丨 範崗 科普創作者
稽核丨 黃乘明 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 研究員
策劃丨徐來
責編丨一諾
審校丨徐來、林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