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眼神一冷:「你不會真以為——」
「不用了陸老板。」
眼看對話就要往不可控的方向進行下去,我趕緊開口阻止,
「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他今天會跑來找我,下次再一起吃飯吧,到時候我請你,就當賠罪。」
陸堯一手搭著方向盤,另一手撐著額頭,有點無奈地笑。
「不用道歉,是我考慮不周,你先忙你的事,改天我再約你。」
陸堯的路虎開走了。
我和江野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片刻,他忽然冷冷開口:「還改天再約,周予初,你和那老男人當我是死的嗎?」
我冷笑:「怎麽敢,誰惹得起您江大少爺?」
「那姓陸的到底是誰?」
「關你屁事。」
江野語氣不善:「我頭頂都他媽綠得可以放牧了,還不關我事?」
「江野,五十萬還你了,盡快去醫院治療臆想癥。」
我瞪著他,
「我們半年前就分手了,還是你提的!現在你跑來捉什麽奸啊?還是你準備告訴我你失憶了,不記得我們分手這事?」
「哦?」
安靜片刻,他忽然笑了,慢悠悠道:「這個借口倒是不錯。」
「沒錯,我失憶了,什麽時候分的手?不記得了。」
我被他氣得哽住,一時竟然找不出反駁的話,幹脆抱緊手裏的花,轉身往家走。
一路上,江野就跟在我身後,默不作聲穿過上海陌生的人潮,走入地鐵。
我心裏忽然漫開一點酸澀。
在剛作出決定要來學習的那天,我在心裏幻想過異地後的重聚,我和江野可能就是這樣,一起走在上海街頭。
可能緊緊牽著手。
也可能他走得很快,急匆匆就跟著我的步伐,一進玄關就迫不及待地低頭吻我。
我有很多條裙子都是江野買的,他無比清楚,怎麽能最快地解開它們。
思維漫無邊際地發散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公司安排的公寓樓下。
我轉頭看著江野:
「我要回家了。」
「公司安排的住所,你進不去。」
「別跟著我了。」
一連三句,江野神色不變,反而忽然湊過來,屈起指節在我頰側輕輕蹭了下:「沾上花瓣了。」
被他這麽一湊近,向日葵花束在我們之間被擠得微微變形。
江野低頭掃了一眼,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
「走了。」
他沖我揮揮手,「知道地址就行了,我明天再來。」
這話聽起來像個跟蹤狂。
我眉心微跳:「該報警的人是我吧?」
江野嗯了一聲:「那你報。」
「……」
果然。
像我了解他那樣,其實他也挺了解我的。
5
然而不知道什麽原因,那天之後,江野好幾天沒再出現過。
人沒到,花倒是一天一束,準時送到我樓下。
好像要跟陸堯較勁似的。
同時,他還在堅持不懈地給我發簡訊:「周予初,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
「不放。」
「姐姐,求你了。」
那天難得不加班,我和陸堯在公司附近找了家店吃晚飯。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後剛坐下,陸堯就輕聲開口:「予初。」
「啊?」
「你的手機,剛才響了好多次。」
我楞了楞,拿起手機一看。
江野給我連發了九條簡訊。
最後一條是:「瘋狂星期四,V你一百個50,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
我抿了抿唇,收起手機,沒回復。
陸堯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站起身,幫我把果汁倒滿,這才體貼地說:
「沒事,我也年輕過,年輕氣盛,幼稚點可以理解。」
不動神色地,就化解了我心頭那些橫沖直撞的情緒。
隔天有行業交流會,我正趴在桌上寫程式碼,就被領導一把薅起來。
「小周不是來學習進修的嗎?也一起去吧。」
我以為一幫程式設計師的行業交流會,頂多就是在什麽地方,找個大點的會議室。
沒想到居然租下了一整片會展中心的場館。
最關鍵的是,我在現場遇見了江野。
一個帶輪子的小智慧機器人從面前滑過去,我一擡頭,就看到了不遠處的男人。
江野穿了件白襯衫,最上面兩顆扣子沒扣,松松垮垮地露出鎖骨。
也許是天熱的緣故,那些留長的頭發被他歸到腦後,紮成一個小揪。
我看到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台長臂機器人旁邊,面無表情地偵錯著程式碼。
起先江野還沒註意到我。
我想了想,跟主管說了一聲,正要過去打招呼,斜裏忽然蹦出個小姑娘。
嬌嬌小小,卷發紮成高馬尾,穿著牛仔背帶裙,笑容燦爛又落落大方。
她沖到江野身邊,竟然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
「啊對不起對不起!江學長,我不是故意的,一下子沒剎住車。」
小姑娘扶著江野的胳膊,匆匆忙忙站穩了身子,然後誠惶誠恐地鞠躬道歉。
又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你讓我去拿的資料,我取回來啦,還專程多拿了一份備用。」
「等會兒再多拿一份,給秦工送過去,他應該在C館那邊。」
江野皺著眉頭,把剛才那一下被撞歪的長臂機器人調好,接著讓開位置,
「你既然是來實習的,也得接觸公司業務,先看看程式碼。」
那小姑娘清脆地應了聲是,在鍵盤上敲了幾下,長臂機器人忽然猛地往左偏,眼看就要撞到她。
「江學長!」
她尖叫一聲,往旁邊江野身上躲去。
江野微微側了下身,伸手按了下旁邊的紅色按鈕,長臂機器人的動作瞬間停住。
「程詩玥,你是個成年人了,別跟個低齡兒童一樣冒失行嗎?上百萬的機器人,你……」
說話間,他目光不經意從我這裏掃過,微微停頓了一下。
然後繼續:「你要是撞壞了,不是還得我這個做導師的給你善後?」
6
程詩玥咬著嘴唇,可憐兮兮地小聲道歉:「對不起啊江學長,我剛來實習,還不是很熟悉這些。」
我晃到他們面前,笑著跟江野打了個招呼:「喲,哥幾個,演著呢。」
「……」
江野還沒開口,程詩玥已經紅著眼圈露出一個笑容:「周學姐。」
我微微驚訝:「你認識我?」
「我也是N大的,之前學校活動加過學姐微信。不過可能學姐加的人太多了吧,不認識我也是正常的。」
?
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麽聞到了一股茶香?
我懶得和她勾心鬥角,擡眼看向江野。
他這身打扮,倒是褪去了幾分肆意的稚氣,看上去竟然有點威嚴的氣場。
這個念頭剛浮出腦海,我就想到了昨晚江野發來的簡訊。
「姐姐在幹什麽?」
「玩遊戲。」
「別玩遊戲了,玩點你擅長的吧,比如把我從黑名單放出來,再玩弄我的心。」
怎麽說。
就……挺對不上號的。
「行了,你拿份資料給秦工送過去吧。」
江野隨口囑咐了程詩玥一句。
小女孩走的時候還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的樣子。
我冷笑一聲:「怎麽,我打擾到你和小妹妹談情說愛了?」
「公司給安排的實習生,讓帶過來見見世面。」
他挑了下眉毛,往我身後看了看,「姓陸的沒跟著一起?」
「我們公司來參加活動,和他有什麽關系?」
江野一挑唇角,心情很好的樣子。
「走吧,陪你逛逛。」
但其實也沒逛多久。
因為剛走到B2出口,程詩玥就沖出來,急急慌慌地來拽江野胳膊:
「江學長,秦老師讓我帶你過去,有急事!」
臨走前,不忘回頭沖我露出歉意的笑:「對不起啊周學姐,學長得先和我一起啦。」
「……」
我也是晚上行業聚餐的時候才知道,江野升職了,被調到上海的本部,做了高級工程師。
按公司排座,程詩玥就坐在他身邊,冒冒失失打翻了飲料杯,水灑了江野一身。
他豁然站起身,往門外走,程詩玥連忙追過去。
「江學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我一陣胸悶氣短,又忍不住在心裏提醒自己——
其實,我沒什麽立場生氣。
和領導說了一聲,我幹脆先離席了。
難得有風,公寓就在不遠處,我沿著街道慢悠悠往回走。
可能因為席間喝了幾杯酒,越走頭越暈。
剛到家門口,一旁的樓梯間忽然有只手伸出來,猛地把我拉了進去。
前幾天,這裏的聲控燈壞了。
漆黑中,落下來的吻還帶著酒氣,與我唇邊蔓延的果酒氣味交織在一起。
一只手按在我後頸上,微微用力往前壓。
江野沈沈的聲音響起:「跑那麽快幹什麽,生氣了?」
7
我覺得我肯定也是喝醉了,不然不會把江野放進我這間公寓。
房間不大,但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白色窗紗上落了月光,被風揚起,和我的裙擺纏結在一起。
江野不許我開燈,指節並在一起,語氣調笑:「姐姐,我沒什麽耐心,你遷就遷就我。」
「你的小永動機……停工半年了。」
「現在,動力十足。」
月光化作細細密密的絲線,落在我們身上,越纏越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我擱在一邊的手機忽然響了。
來電顯示陸堯的名字。
不等我掛斷,江野就搶先一步按下接聽鍵。
陸堯溫柔平胡的聲音傳出來:
「予初,聽說你們今天在小南國那邊聚餐,我正好在附近談業務,需不需要送你回家?」
我咬著牙,勉強平靜地應聲:「我已經回家了,陸老板。」
「這麽早?」他微微有點意外,「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呢?」
「我在窗邊……賞月。」
江野忽然拿起手機:「和我一起。」
然後掛斷電話。
「姐姐這麽緊張嗎?」
他扣著我的腰,把我抵在窗前,低頭吻著我,一只手扶住我頸後,一只手輕輕擦掉我眼尾生理性的淚水。
「算了,多親你一會兒吧。放松點。」
……
大概兩年前,我和江野剛戀愛幾個月。
趕上我做畢業設計,他天天陪著我泡圖書館。
我偵錯程式碼寫論文的時候,他就坐在對面,百無聊賴地看著。
結果那天晚上,圖書館停電了。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忽然撐著桌面,俯身湊到我面前:「姐姐,想不想接吻?」
接吻時按住後頸不許我脫逃,然後在我呼吸不過來的邊緣放開。
這個習慣從那時候一直延續至今。
總之那天晚上,我和江野出去住了。
但時間一長,就變成了我掌握主動權。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滿是侵略性的江野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等我起床,江野已經不見了。
床頭櫃上留了張紙條:「姐姐,我親自獻身,把我自己從你的黑名單裏放出來了。」
我下意識拿出手機,開啟微信,結果一眼就看到了一條十分鐘前新發的朋友圈。
昵稱是一個月亮字元,沒有備註。
原來這人就是程詩玥。
「啊啊啊我真的好笨,大周末的還要勞煩江學長趕來公司幫我偵錯程式碼【握拳】今後一定要更努力地實習,不能辜負學長對我的期待!」
配圖是一張江野坐在她的工位前,專註盯著螢幕的側臉。
我能認出那是她的工位,主要還是得益於照片裏,桌面上放的工牌上,她的名字實在是太明顯了。
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她是故意的。
8
其實程詩玥的手段不算高超。
我真正難受的點在於,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江野好像還蠻配合她的。
最起碼這條朋友圈,是真真切切地膈應到我了。
我想了想,直接截圖發給了江野。
發出去的那個瞬間,簡直覺得自己就是傳說中的惡毒女配,試圖拆散高冷導師和他的正能量小太陽實習生。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種人設起碼比我和江野這兩個臭脾氣的更般配。
半小時後,江野回了我微信。
就兩個字:「刪了。」
我再點開程詩玥的朋友圈,果然,那條已經不見了。
她還跑來跟我道歉:
「對不起周學姐,我不知道你那麽介意這件事,我還以為你和江學長分手這麽久了,他已經是自由身了……」
後面還附贈一個水汪汪大眼睛的賣萌表情。
這話說得可太有意思了。
我壓不住火氣,直接給江野把電話打了過去:「光刪朋友圈沒用,你把那小妹妹微信給我刪了。」
遲滯了兩秒,江野的聲音才響起來:「暫時刪不了。」
接著就是程詩玥好像有點委屈的聲音:「學長,周學姐還在生氣嗎?要不要我再道一次歉?」
我一下子怒火中燒,氣得失去理智:
「刪不了,是微信取消了這個功能,還是耽誤你和小妹妹談情說愛了啊?」
「姓陸的送你的花扔了嗎?就跟我說這個。」
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們又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我跟江野快十天都沒再聯系過。
這期間,因為加班導致月經不調,我打算去醫院看看,卻一直掛不到專家號。
發了條朋友圈吐槽,程詩玥居然跑來找我了。
「我正好有個高中學長在那邊當醫生,周學姐,上次的事我覺得挺抱歉的,可以幫你推薦掛號。」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然後給她發了兩百紅包當作感謝。
程詩玥沒收。
到我看病那天,她居然也跟了過來。
「看病肯定需要人陪呀,江學長昨天跟我說,他忙著做新計畫。我估計他肯定沒時間陪學姐,所以我就來啦。」
我無言地看著她。
這是在幹什麽,我真的不是很理解。
程詩玥就跟沒看到我的眼神似的,十分熱情地來挽我的手。
我一側身躲開,率先往前走:「那走吧,去三樓婦產科。」
誰也沒想到。
和我們同乘一部電梯的男人,是前幾天難產去世產婦的老公。
總之,他從懷裏掏出那把雪亮的匕首時,我正在低頭看著手機上江野新發來的微信。
「看病居然不叫我陪你一起。」
「算了周予初,我不跟你計較,到醫院門口了。」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尖叫,我下意識擡頭,晃動驚恐的人群在飛速後退。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麽情況,身邊一股力道猛地把我一推。
接著,冰涼的刀刃就抵上了我的脖頸。
「往後退!」
拿刀架著我的男人嘶啞怒吼,「把金大夫叫出來,讓他給我老婆賠命!不然我就殺了她!」
因為情緒激動,那刀刃在我脖子上晃晃悠悠,割出好幾道交錯的血線。
尖銳的刺痛傳來,我咬著舌尖,努力想讓自己保持鎮定。
但他手臂烙鐵似的箍著我往後退,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
人群已經圍成了一個圈。
有醫生急匆匆跑過來,跟他談判:
「陳先生,您理智一點,您愛人的病情您是知道的,之前手術知情書也簽過字……」
「我不管!她就是死在你們這兒,你們得負責!把金大夫叫出來——」
人群攢動中,我看到通道口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
江野頂著一頭微微淩亂的頭發,還在急促地喘氣。
我的目光隔著人群和他相對。
只一秒,那邊驚魂未定的程詩玥就撲進他懷裏,泫然欲泣。
「學長,我真的嚇死了……」
走廊慘白的燈光照下來,我扯了扯唇角,忽然覺得很可笑。
在這種時候。
這個最最關鍵的,我正被醫鬧暴徒挾持的時刻。
還要被迫觀看他和小妹妹打情罵俏的片段。
「滾遠點!」
江野看也不看,用力把程詩玥甩到一邊,小妹妹尖叫著摔倒在地。
他沒再看她,只是撥開人群往前走。
看到我的時候,眼睛裏的情緒沸騰一樣翻滾,最終染成眼尾眉梢的一抹紅。
「兄弟,商量一下。」
江野的聲音微微沙啞,「你把她放了,我替她。」
「反正你只需要一個人在手裏,是我是她,都是一樣的。」
身後的男人動作一緊:「休想!你們又想騙我,之前就在騙我,我老婆就是死在你們手上……」
匕首又往我脖子裏嵌了嵌,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江野眼看就要往前跨一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生生停住。
他看著這邊,眼睛裏的光像碎裂的星辰,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無蹤。
他輕輕地,顫著嗓音說:「我理解你的感受,因為他們傷害了你愛人。」
聲線裏面是不加掩飾的害怕和懇求。
「所以請你,別傷害我的愛人。」
9
挾持我的男人最終還是同意了交換。
他很警惕,要求江野高舉雙手,俯著身挪過來。
刀刃從我頸上移開,就要架在江野脖子上的一瞬間,他忽然用力扣住男人手腕往回推,另一手一拳砸在了他臉上。
匕首劃過江野手臂,接著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那男人捂著臉往後退,又被江野按著一頭磕在了墻上。
這一系列動作,其實也就是電光火石的幾秒鐘。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江野已經用還在流血的胳膊把我拽到了身後。
正好這時候警察及時趕到,把那個捂著臉蜷縮在地上、失聲痛哭的男人團團圍住。
醫生把我和江野帶到旁邊去包紮。
他好像察覺不到疼痛似的,一直用力握著我的手,血也跟著流到我手上,又沿指尖滴落下去。
醫院的走廊,陽光從一側窗戶落進來。
不知怎麽的,我就想起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
大四我的選修課學分還沒修滿,隨便選了門什麽流行音樂鑒賞。
江野專門跑來陪我。
我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聽老師在台上大談特談美國鄉村音樂。
江野把鋼筆夾在指間,支著臉,忽然轉頭看我,笑了笑:「簽到了嗎?」
「一上課就簽過了。」
江野挑了下眉毛,伸手在桌下悄悄握住我:「那走吧,趁老頭不註意,帶你出去玩。」
老師低頭操作電腦的時候,他帶著我從後門溜了出去,牽著我的手穿過走廊。
淺金色的陽光照下來的時候,教室裏遠遠地傳來老師放的歌。
是【Love Story】。
「……take me somewhere we can be alone.」
診室在走廊盡頭,跨進去的一瞬間,我驟然從白日出逃的那段記憶中回過神來。
「傷口消毒可能會很疼,忍著點。」
我脖子上的只是很淺幾道口子,但他的手臂傷得挺重。
醫生包紮的時候,江野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只是看著我。
歉疚和愛意在他眼睛裏交織,蔓延成一片璨璨的光彩。
「姐姐,對不起。」
我深吸一口氣,默默後退了一步。
「江野,我覺得你提分手其實提得挺對的。喜歡也不是在一起的唯一因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真的不是很合適。」
醫生包紮好傷口,囑咐了兩句,走了。
診室裏只剩下我們倆。
「你也知道的,從最開始戀愛到現在,我們吵了多少次架。」
「我們倆的脾氣都不好,有矛盾都希望對方能低頭妥協。每次吵完,我都覺得挺累的,但又因為真的喜歡你,就覺得什麽都無關緊要。」
「分手後的這半年,我覺得日子總算難得平靜下來,也不想再打破。」
「我們,還是不要再聯系了。」
我說了好多好多話,江野一直沒有應聲,只是捂著包好的手臂傷口,直直望著我。
他的眼睛就像是深海漩渦,是誘我入局的陷阱。
「但分手後的這半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我很後悔……提了分手,所以想盡辦法升職,向公司申請調到了上海。」
江野站起來,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於近在咫尺的距離註視我。
聲音輕慢,仿若耳語。
「……真的不要我了嗎?」
10
從診室出去的時候,外面的人已經散了。
程詩玥還坐在三樓大廳的椅子上,聽到動靜,擡起頭看著我。
她的胳膊發青,臉頰還有大片的擦傷,大概是那一下被江野甩開後摔倒在地弄的。
「周學姐……」
她只來得及吐出三個字,就被我擡手甩了一耳光。
「那一下把我推出去,我總要還給你。」
程詩玥的臉很快微微紅腫起來,眼尾墜著搖搖欲墜的淚珠,看上去還挺可憐。
「我真的只是嚇到了,周學姐,我沒有故意拆散你和學長的意思,是上次你們在電話裏吵架,學長說你臭脾氣,我還以為你們……」
她話說到一半又吞回去,暗示的意味非常明顯。
但我已經懶得再和她纏結。
「你這些手段是真的無聊,別對著我,只往男人身上用就行了,看看江野吃不吃你這套。」
「周學姐……」
「收聲,一巴掌沒挨夠?」
程詩玥嚇得光速閉嘴。
離開醫院後不久,陸堯給我打了個電話。
「予初,聽說你今天去看病的醫院有人醫鬧,你沒事吧,需不需要我過去接你?」
「沒事,陸老板,我已經出來了。」
那天之後,江野好像真的就此消失在我的生活裏。
但我卻偶爾會想起他。
想起那天在診室裏,他用額頭抵著我額頭,輕輕問我:「真的不要我了嗎?」
「對,不要了。」
話音剛落,我又一次看到在我面前哭的江野。
但他最後也什麽都沒有再說。
後來那場醫鬧還上了新聞。
陸堯得知了醫院裏發生的事情。
他太有分寸了,分明猜到了什麽,卻什麽都沒說,只是委婉地安慰我: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總要試幾次錯。」
我靠著椅背,笑了一下:「那我就很好奇,陸老板在什麽人身上試過錯了。」
「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女朋友,也吵過不少架。其實仔細想想,大部份時候我都把無用的驕傲看得太重,不肯低頭,才越鬧越僵。」
他摸出煙盒,看了我一眼,又放回去,
「人總要成長,如果過去的經驗能讓你更好地應對下一段關系,也算是一件好事。」
「陸老板就不怕浪費在我身上的這些時間,又是一次試錯嗎?」
陸堯的表情很從容:
「予初,我對你的欣賞不僅僅只在男女層面。所以就算只做朋友,我也不覺得是浪費。」
11
等手裏的計畫告一段落後,我去醫院檢查,確認沒有大礙後,又開了藥吃。
也是在這個時候,大學室友南樹找到我,說校友群裏最近流言四起,都說我私生活不檢點,還打過胎,江野不想接盤,所以才分了手。
我怔了怔:「怎麽傳出來的?」
「據說是有校友認識的醫生給你做的檢查,病歷單不小心被看到了。」
我腦中倏然閃過程詩玥的名字。
但流言傳得很隱晦,像是平靜海面下的暗流,尋其根源,卻又無跡可循。
畢業後在社會磨礪了兩年多,我已經不像以前那麽沖動,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在校友群裏和程詩玥對質。
沒想到過了不久,她竟然主動跳出來,公開向我道歉。
「對不起,是我把周學姐和別人的就診記錄看岔了,才造成了這樣的誤會。這件事我也只告訴了一個朋友,不知道怎麽會傳這麽廣,但造成的後果我願意一力承擔!希望周學姐可以原諒我。」
我還在驚訝,南樹又來跟我八卦。
「我聽說她喜歡江野好久,連大三實習都選的是江野就職的公司,結果實習期結束後,江野給了她一個不合格的分數,評語是讓她把心思用在正事上。」
「而且她工作能力不足還因為嫉妒心造謠你這事,好多業內有名的獵頭和HR都知道了,這小妹妹以後找工作估計會很難。」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江野做這一切,都沒有告訴我。
大概是覺得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會怎麽樣。
但我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
程詩玥一開始熱情地跟我介紹醫生,目的就不純。
我沒接受她的道歉,直接刪掉了她的微信好友。
往後的日子的確如我所想,很是平靜。
陸堯無疑是個合格的朋友,相處中進退得宜,工作上,他作為前輩,也能給我難能可貴的意見。
至少之前那些我和江野總是會為之吵架的小事,和陸堯就絕對不會有沖突。
那天下班,上海下著大雨,又濕又冷,我拎著一盒新鮮的紅絲絨蛋糕往回走。
結果半路一腳踩空,為了扶住旁邊的路燈桿,蛋糕摔進了面前的積水裏。
恰好這時候,陸堯打電話來,問我在哪裏。
我楞了一下:「……在回家的路上。」
「你的聲音聽起來好像不太開心,是出什麽事了嗎?」
我低頭看了看面前的一片狼藉:
「沒什麽,就是剛買的蛋糕還沒吃就掉地上了,還是店裏最後一塊。」
陸堯溫聲安撫我:「別難受,下次出去吃飯的時候我們先路過那家店,再買一塊。」
「好。外面還在下雨,我先回家了。」
掛了電話,我忽然又想起江野。
戀愛的時候,有一次我打車去學校很遠的地方買雙層芝士蛋糕,也是一口沒吃就掉在了路邊。
當時我又急又委屈,拍了照發給他。
江野立刻回我:「趕快趴地上舔兩口。」
我氣得罵他:「你是不是有病啊江野?」
「嘖,自己想吃的蛋糕都沒拿穩,也不知道誰有病。」
「神經病,以後別找我了。」
我不想再理他,順手把手機丟回包裏。
那天晚上,江野很晚才回家,手裏提著一個雙層芝士蛋糕。
他開啟盒子,把叉子準備好,專門端到臥室裏。
「來吃你的蛋糕吧,病人小姐。」
12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那家蛋糕店開在上海的分店,點了一個雙層芝士蛋糕。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蛋糕入口的一瞬間,好多關於江野的記憶湧上來。
其實他是我的初戀。
所有戀愛裏第一次發生的事情,都是我和他一起。
所有難免冒失、沖突、不可調和的矛盾,都是因為我喜歡他。
來年春天,公司幾個同事叫我去玩劇本殺。
因為是大型本,需要和其他人拼車,最後他們約了甲方公司的人。
我也是到了現場才知道,原來江野換了工作。
大半年沒見,他又瘦了點,這次頭發剪短了,襯得輪廓更加淩厲。
那種獨屬於少年的飛揚和肆意並沒有從他身上散去,反而因為多出幾分成年人的穩重,顯得更加矚目。
其實大城市裏,這種年輕人的活動,多多少少帶著點相親的意思。
因此看到江野後,兩個單身的女同事眼睛都亮了。
「這位是新入職的員工嗎?以前沒見過。」
江野笑了笑:「上星期入職。」
「哇,這麽巧,有女朋友了嗎?」
他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身上:「有喜歡的人。」
我抿了抿唇,拎著包站起來:「我剛想起來下午還有點事,你們玩吧。」
轉身剛走出店門,江野已經追了上來。
「周予初……」
他握著我手腕,又不敢太用力,聲音裏摻進去許多霧氣般的情緒,「你就這麽不想見到我嗎?」
目光裏不加掩飾的情愫籠罩過來,我幾乎快維持不住自己平淡無瀾的表情。
不是不想見到。
是我還愛他。
最終我也只是垂下眼睫,淡淡地說:「算了,回去玩吧。」
但其他人顯然察覺到我們之間的不同尋常,哪怕是玩遊戲期間,也時不時用曖昧的眼神掃過我們倆。
甚至最後,其中一個本來對江野有想法的女同事還偷偷跟我咬耳朵。
「寶貝,你在猶豫什麽?這麽帥的極品,一萬個程式設計師裏也遇不到一個,還不速速拿下。」
另一個同事附和:「陸老板雖好,弟弟更是寶。」
江野明顯是聽見了,勾了勾唇角,笑得十分開心。
最初的最初,我答應給他微信,就是因為這個人笑起來神采飛揚,特別好看。
回去的路上,江野那個很久沒動靜的微信忽然發來一條訊息:「下周末有沒有空?」
「沒有。」
「有約?」
「對。」
放在以前,江野一定會很不客氣地說:「推了他,約我。」
但這一次,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發過來一條:「所以你二十五歲的生日,也不和我一起過了嗎?」
我心尖驀然一痛,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在醫院,他因為落淚而在我面前紅了眼圈的樣子。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江野哭。
第一次是在我二十三歲生日時,他訂了酒店最豪華的套間,又用領帶把自己的眼睛蒙起來。
「周予初,送你一個玩具……慢慢玩吧。」
我這個人,向來很聽話。
如他所願。
後來我解開領帶,才發現江野被我折磨哭了。
以至於後來我試圖復制那天的事情,他就會惡狠狠地拒絕我,又補充一句:「等你生日再說。」
出神了很久,回過神來,我還是沒再回復江野。
但從那天開始,我越來越頻繁地夢到他。
有些被我壓抑在平靜生活已久的情愫,就快要忍不住破土而出。
關於生日的安排,陸堯一早就和我約好了。
一整天的行程排滿,到了傍晚,是在附近一家很有名的餐廳吃飯。
最後一道菜上來後,陸堯取出一只小盒子遞給我:「生日禮物。予初,生日快樂。」
我沒開啟,直接還了回去。
「陸老板,和你做朋友很開心,所以我們還是一直做朋友吧。」
他微微苦笑:「你好像猜到了我要說什麽。」
「可能因為我就是個不成熟不妥帖的人,喜歡的始終是那種橫沖直撞的愛。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說,「陸老板,給我個面子,不可以拒絕壽星。」
他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到底是嘆了口氣,把小盒子收了回去。
「好吧,我再給你準備一份別的禮物……」
「不用了。」
我趕緊說,「白天你帶我玩了一天,就已經算是禮物了,今晚這頓飯我請吧。」
「這頓飯還是讓我來付。」陸堯學著我的口吻,「予初,給我個面子,不可以拒絕剛失戀的老男人。」
13
吃完飯,陸堯把我送到樓下,道了別。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車微微失神了片刻。
……回過神的時候,面前不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人。
江野站在那裏,穿了件灰色衛衣,被一團昏黃的路燈光芒籠罩。
晚風吹起他落在額前的碎發,露出下面帶著醉意的眼睛。
我抿了抿唇,走過去:「江野,你喝酒了?」
他用滿是妒意的聲音說:「你就這麽舍不得他?」
「……什麽?」
「姓陸的陪你過了一天生日還不夠嗎?他都開車走了你還站在原地戀戀不舍的——」
他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往我這邊倒過來。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扶住他。
江野的額頭恰好貼在我臉頰上,我才發現他居然發燒了。
發燒還喝酒,真是嫌自己命長。
我壓著火氣,咬著牙把人扶到家裏,艱難地挪到床上躺好。
原本想轉身去浴室擰把毛巾來給人降溫,結果剛直起身,他忽然伸手勾住我脖子,往下用力。
我整個人都撲在了他身上。
哪怕喝醉又發燒,江野還是很熟練地找到我的嘴唇,吻了上來。
「周予初,你太過分了……生氣就生氣,幹嘛讓程詩玥盡管沖著我來,你知不知道她給我灌酒還對我動手動腳,我差點清白不保……」
綿長的親吻裏,他帶著委屈的聲音響起。
這樣的場景,笑出聲來實在是不合時宜。
但我忍不住。
江野聽到了,身體微微一僵,接著惡狠狠地在我肩上咬了一口。
我伸手把他腦袋推開:「江野你是屬狗的嗎?」
「我是屬於姐姐的。」
「少來,之前讓你刪小妹妹微信你還舍不得呢。」
「因為那時候她還在我手下實習,工作上還有交流。後來她實習結束,當天下午我就刪掉了。」
「今年我換了公司,準備透過工作接觸讓你發現我確實成長了,結果那姓陸的居然趁虛而入。」
他說著,停頓了一下,「你連生日都是和他一起過的,是不是,未來都打算和他一起過了。」
我眨眨眼睛,慢條斯理地說:「你猜呢。」
江野身體猛然一僵。
「你上次說的那些話,我都記住了,我在改。」他輕聲說,「脾氣差我會改好,有矛盾我來低頭,你想怎麽玩我都可以,不在生日也行……周予初,你喜歡什麽,我就做什麽。」
「別離開我,別不要我。」
「我只喜歡過你,我永遠只可能喜歡你。」
後面的幾句話被醉意包裹,微微有些模糊不清,卻被我的大腦自動分解成清晰又厚重的字眼。
半晌,我終於低聲道:「我沒答應陸堯。我和他只是朋友。」
其實也就這麽一瞬間,我的喜歡已經遮掩不住地從心裏蔓延到眼睛。
也或者,我從來都不敢去想,如果江野真的會離開我,該怎麽辦。
江野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情感變化,他的手從我衣服下擺往上,親吻加深。
很快就……烈火燎原。
原來他一直在裝醉賣可憐。
我終於反應過來,但已經晚了。
江野起身,覆在我身上,給我們換了位置:「周予初,送你的生日禮物。」
和前年不一樣,這一次他是帶病上崗。
浪潮中,我不免擔憂他的身體,指尖輕輕碰了下他額頭:「好燙。」
江野置若罔聞,扣在我腰間的手又用力了幾分。
「姐姐說的是哪兒?」
這破路也能開。我瞪他:「你自己不清楚?」
他勾了下唇角,煞有介事地點頭:「嗯,永動機工作久了是會發燙。」
14
第二天醒來,我第一時間給江野下了逐客令。
他笑到一半,表情頓時僵在臉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昨晚不是……和好了嗎?」
「誰跟你說和好的?」
我冷笑一聲,「是誰提分手的時候說的,誰復合誰孫子?」
「姐姐……」
他再一次試圖裝可憐,被我無視過去。
於是最終。
江野也只能咬咬牙,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奶奶。」
「沒聽清。」
「奶——奶。」
我笑了。
「乖孫子,這下咱們差著輩分,就更不能復合了。」
我一邊說,一邊穿好衣服起床,順便把江野的衣服團了團,踢到遠處去,又開啟衣櫃翻翻找找。
他縮在被子裏,低聲下氣地問我:「那怎麽才能復合?」
我終於找到了一條領帶,走過來扔給他。
「系上。」
「你昨晚自己說的,不是生日也可以。」
「現在,我要開始玩玩具了。」
江野眉心微跳,試圖掙紮:「姐姐,我還在生病……」
「早上探過,燒已經退了。」
所謂命運。
大概就是此刻位置反轉,昨晚把我折騰得夠累的人,變成了我手下任我宰割的玩具。
我還……挺滿意的。
……
動作間,不小心碰到了手機,隨機切到一首歌,是傻白的【象牙舟】。
「十川百海任它遊,
最後還回港口,
而我與你依舊。」
而我,與江野,依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