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園舊址
高中宿舍,土墻、土炕、土房子,逼仄、昏暗、臟亂、擁擠。怎麽就沒有自己炕鋪空兒了,尋到另一隔壁看,一樣臟、亂、擠。宿舍三間用隔墻隔開,每間都有高有低、有前有後、亂七八糟鋪滿被褥,灰沓沓顛倒不分、蒙頭蓋臉地睡滿了人……剛才還在入學找炕鋪占鋪位,咋就要馬上高考了?還沒系統復習呢,前邊學過的公式定理定律語法單詞的等等,幾乎忘完了,生疏而空虛,聽課時就一知半解,後來復習也沒有理出頭緒,糊裏糊塗、眉毛胡子一團亂麻!時間怎麽安排的?自己怎麽學習的?這可怎麽辦,恐慌、懊悔、自責、冷汗……
醒來,是夢。又是高中,又是高考,經常是突然明天就要高考了,今天卻什麽也還沒有準備好,措手不及。這樣的夢境,如影相跟伴隨了幾十年。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經常夢見高考,高中情結在大腦意識裏深深地牢牢地潛伏。有空了,就一個人或與朋友一塊到母校去看,去憶,去想。

昔日門房
高中母校是半山區,現在校園早已荒蕪,沒有門,只有兩個磚柱子。門內東側,原來的門房兒還在,作了機械車輛修理鋪。房子臟兮兮,房前油乎乎,有一男子正蹲在房前的三輪邊蹶著屁股窩著身子哼哧哧地修理機械。高中當時看門師傅是一個河南老頭,一嘴烤瓷白假牙,操一口河南腔,身材微胖,性葛文和,冬天戴一頂栽絨毛帽子,看門兼打鐘,很是負責。校門直端往北是馬路,一直到照壁約有100公尺。教室有三排,每排兩個教室分居馬路兩側,照壁就在第三排兩個教室後墻的馬路中間,校鈴就在照壁下。繞過照壁馬路再往北約四五十米,是學校會議室,會議室兩邊是校領導的辦公室兼臥室。
與門房相連的三間房子,是當時校辦鑄造場翻沙師傅的宿舍。門房有前後兩個門,正門朝西,後門朝東。翻沙宿舍只有一個,門朝東,門前是小場地,場地東面是農田果園。當時學風很濃,上高中就是為了學文化考大學,個個卯足了勁。往往下了晚自習,都還要延長學,可學校有作息時間,下了自習,教室就會統一熄燈。要熬夜,就要自己點煤油燈,而時間長了也買不起煤油。翻沙宿舍不限電,可以不關燈,就有兩個同學住進翻沙宿舍。這兩個同學把宿舍墻四面都密密麻麻貼滿了數理化公式定理元素周期表等等,坐著、躺著、睜眼、閉眼都沈浸在科學文化知識的海洋,邃密群科,面壁苦學,通宵達旦,嘔心瀝血。繁重的學習,大都用腦過度,睡眠嚴重不足,得不到充分休息,學生普遍養營缺乏,不少人腦神經衰弱。條件好點的,有人喝補腦汁,家裏情況差的硬著頭皮上,晚上熬了夜,白天上課瞌睡,就喝止疼片提神,人生能有幾次搏!大家拼死拼活往高考獨木橋上湧,能考上的畢竟是極少數。經歷過,競爭過,拼搏奮鬥過,沒考上,沒成功,人生也不遺憾。

昔日教室
我們班是當年三個高一班的重點班,位於馬路東側第一排教室。第一次出門坐在這明亮的教室上課,窗戶不像村裏教室拿麻紙糊,全是玻璃的!窗戶底層窗格是毛玻璃,教室內外互相看不見不受幹擾,卻又明亮。晚上教室外就能看到教室燈棍兒發出清冷的燈光,這叫日光燈,不同於以往村裏的燈泡發出黃色的光,第一次坐在這日光燈下激動地學習,說不出的愉悅。教室前佇立,昔日特定的環境、燈光、老師、同學、氣息、呼吸等等海市蜃樓般在大腦復原,歷歷在目。那個時代,那個環境,那個氛圍,該有多少希冀、理想、憧憬、夢想。早晨天還沒亮,日光燈透過玻璃照在窗外,第一次在教室前全班列隊,去操場參加學校的早操。「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1、2、3……向右轉,跑步走!」到東邊操場集中,參加全校早操。
第一次全班同學教室點名,當班主任老師點名「胡思亮」時,南邊中間靠窗站起一個文靜的臉上帶點雀斑留兩條短辮的女同學,同學們卻全都自然想到了現代樣板戲【沙家浜】中的「胡司令」,一個女生咋就叫個大壞蛋草頭王的名字,反差太大了,叫個「阿慶嫂」多好。在同學們忍不住的嗤嗤發笑中,她一臉的無奈苦笑羞赧,太無辜了。幾十年了,女同學名字大都忘了,「胡思亮」這個特殊的名字卻一直沒有忘。

黃昏時教室集體唱歌,還沒到開燈時,光線有些暗。老師讓坐在第一排的文體委員女同學趙慧起歌,坐在最後一排東北角的一個男同學趕緊顛哄同桌男同學趙衛:「快,老師讓你起歌!」坐在最後一排的一般都是不安分老師不重視的學生,突然老師發現人才重視起來,讓自己起歌,趙衛真是受寵若驚,還沒等第一排的文體委員趙慧起歌,他就咚地站起,激動得紅臉赤脖額頭上的青春痘都發亮了,扯起嗓子:「日落西山諾爾飛,預備——唱!」趙慧還沒有起歌,教室後排光線模糊處突然有人唐突地亮起嗓子,一下子老師同學都楞怔了,明白是趙衛被蒙後大家便哄堂大笑,連平時溫和寡言的班主任老師都忍俊不禁,笑得有些失態,露出平時不多見的滿嘴白牙,摘下眼鏡擦眼角。趙衛同桌太壞了!
班裏第一次朗誦課文,讓一個「帽蓋子」剪發頭的女同學站在堂台左前沿給大家朗誦。也不知是有人推薦,還是她自報奮勇,很可能是她毛遂自薦。女同學白凈,微胖,剪發黑亮,眼神親切,表情豐富,朗誦的是詩人柯巖的【周總理,您在哪裏?】女同學很投入,猶如真的面對巍巍群山,陣陣松濤,茫茫大海,皎皎卡玫基,甚至投入得過了,語句之間起承轉合的語氣有些誇張,音調起伏很大,有同學在台下忍不住偷偷笑,而朗誦者越誦越來勁兒,越誦越投入,似乎要達到高潮叠起的亮相效果。其實這位同學基礎條件不錯,音色好,形象佳,不怯場,如果假以時日經過指導訓練,不做作,感情真誠自然表露,效果會很好。
晚上大家正靜靜地上自習,有同學作樂,突然從窗外扔進一把蟬,「哇」地一聲炸開,驚慌失措的蟬連飛帶叫在燈光下教室裏一陣亂飛亂撞,猶如平靜的湖水投進一塊石頭,沈靜的教室,蕩起陣陣心緒的漣漪、話語的嘈雜。教室裏也發生沖突,自習間兩男生一言不合,打架角力肉搏,紅了眼掄凳子劈頭蓋臉砸,砸壞了凳子腿,很是暴力。
我們教室是第一排,距離校門大概有五六十米,校門外隔路就是農田。春末夏初,坐在教室就能聽到布谷催夏麥熟開鐮前的第一聲鳥鳴。校園和農田一墻之隔,書本和麥子就是布谷鳥鳴的距離,雖然身在教室,但骨子裏還是個農村田野的孩子,循著布谷鳥的叫聲,仿佛看到村裏蘆葦的綠葉,粽子的飄香,麥子吐穗的芬芳,七星瓢蟲的漂亮……

傳統夏收
秋收時節,坐在教室裏,能聽到校門外谷子地裏村姑看護谷子驅趕鳥雀「噢——哧!」「噢——哧!」的吆喝聲,輕脆悠揚,似乎能看到聽到谷地裏的稻草人和村姑回鞭驅趕或是揚手投擲的場景和麻雀們盤旋飛揚、忽東忽西、忽南忽北、群起群落、嘰嘰喳喳的叫聲和翅膀扇動空氣的呼呼聲。伴隨著五谷的稼穡耕耘,春播夏長秋收冬藏,從呱呱落地蹣跚學步咿呀學語長大看谷結婚成家,再養兒育女,長大成人,生生不息輪回著傳統農業的不變人生。今天坐在教室學習,就是想努力走出谷子地,力爭脫離這個迴圈的軌域,走異樣的人生路。
就是在這座教室裏,「攻書莫畏難」地攻讀解析幾何、化學方程式、磁場能量、生物細胞,如癡如醉地聽講著想象著哥倫布、麥哲倫起錨遠航,橫渡天連水水連天一片白茫茫的大西洋太平洋,發現新大陸,證明地球是圓的。也是在這座教室裏,挑燈苦讀,一夜燈火不斷,有人遲睡,有人早起。為了高考,皆盡全力把睡眠壓縮到極限。
也是在這座教室,自己將代表學校去參加全縣高中語文競賽,得到語文老師的重點照顧和厚望。復習階段一般都歸納分類整理典型題列【數學百題解】,更有狠心的同學自己歸納整理【數學千題解】,恨不得把高中知識一網打盡,盡括囊中。臨近考試,對沒有邏輯關系的時政題就要死記硬背,有同學在教室前白楊下的水渠邊來回踱步閉眼背記,嘴裏念念有詞:「日本首相,鈴木善幸,日本首相,鈴木善幸,……」另一同學路過打趣:「鈴木善幸是男的還是女的?」該同學翻個白眼故作不滿狀:「你問我,我問誰?你倒把我問住了,我咋知道,我敢在人家褲襠裏摸了一下?」說完又回到題海裏,閉了眼「日本首相」叨叨叨地機械背題去了。有學習差的就偷換概念自我調侃埋怨:「偉大導師列寧說,失敗是成功之母。這話有矛盾,是鼓勵還是安慰?我每次考試都失敗,屢敗屢考,這分母越來越大,成功的分數值越來越小,離成功越來越遠,離回家務農打牛後半截越來越近,考大學越來越沒戲了。」

昔日宿舍
馬路兩側是教室,男生宿舍與教室一排在教室邊,教室與宿舍之間分別是班主任語文老師房和數學老師房。我們宿舍就在最東邊,宿舍東邊是操場。宿舍是土炕土墻土墻地,人多炕小,每人炕鋪嚴格按兩磚半寬分配,土墻上是每人楔進去的木棒,掛饃兜,是星期天從家裏背來的饃。炕沿下是書箱。念書也像打仗一樣,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饑餓的年代,饃兜就是我們打仗的糧草儲備,是打仗的前提,書箱是我們的武器彈藥庫,學習沒有書籍、紙筆,就像沒有武器沒法打仗一樣。沒有饃,肚裏慌,心不靜,坐不住。炕是土墊築實的土炕,實疙瘩炕,實際上是土台,冬天冰涼陰冷,晚上下自習回來胡亂鉆進被窩,閉住眼睛睡就行了,人擠人,翻轉個身都互相影響。人多,環境差,幹凈不了,主要精力心思在學習上,褥單都是一學期拿回家洗一次,吃飯也沒有洗手的意識,撂下書本就打飯,更沒有洗過澡,沒條件,沒聽過,也沒想過。
在饑餓面前什麽都不是問題,吃不飽飯壓倒一切!宿舍環境臟了,老鼠虱子多了,那年代人餓得慌,老鼠泛濫了,白天夜裏老鼠到處竄。由於不勤換衣服不洗澡,穿的又都是土布棉質衣服,容易生虱子,適宜虱子寄居繁衍,人人身上有,免不了還從身上爬到教室課桌上。有個家庭條件差、個人不註意的同學,可能是身上咬得不行了,把褲子脫下來,翻過來扣在宿舍破自由車上晾,那褲子上的虱子圓鼓鼓地在褲襠褲縫處翻滾出沒。棉布褲子縫是毛邊,上邊全是密密麻麻的虱卵,像葦毛一樣白花花不忍近看。宿舍冬天也不燒爐火,下了晚自習,幾個同學就撿了柴禾在宿生火取暖,煙卻一時散不出去,嗆得咳嗽。班主任發現了,聽到老師進門的說話聲,大家都飛快地和衣鉆進被窩,縮脖子蒙頭自作聰明裝老實。老師性格好,只是問:「這是誰幹的?這是宿舍,不是獾窩,難道是熏獾不成?」也有不學習睡覺早的,晚上不上自習,早早就脫光衣服鉆被窩睡了,瞌睡也大也很規律,自我保養得很好,而且早睡遲起一睡睡得天老地荒,自然醒到天明,用書面語言就是,深睡眠。這讓每天遲睡早起苦孽不盡的同學心裏都有點不平整,下自習回來看他熟睡得憨態可掬的幸福樣兒,就有人惡作劇,把炕下他脫的鞋又輕輕給他穿上,再系緊鞋帶。他渾然不覺,一覺睡到早操鈴響。早上起床,他睜開眼準備穿衣,納悶了:「哎呦,我日他媽的,昨晚乏得瞌睡糊塗了,睡覺都忘記脫鞋了。」感嘆完了,又覺得不對勁兒,哪兒邏輯沒捋順,摸著腦袋嘀咕:「這褲子都脫了,咋就沒有脫鞋呢?沒脫鞋怎麽脫的褲子呢?」他坐在被窩裏,自言自語低頭想的空兒,惡作劇的幾個同學,趕緊胡亂穿上衣服捂著嘴出去了。大家正手忙腳亂穿衣起床,有個同學的腰帶死活找不見了,眼看一個個都穿衣疊被窩地走了,急得他抓耳撓腮團團轉,正在這時有人在宿舍門口吆喝:「外面楊樹上系的一條紅腰帶是誰的?」該同學急忙兩手提了褲子踉踉蹌蹌往外小跑……
周日同學們回家了,各宿舍都要留兩三個值班的。而當時校辦農場使便宜,幹農活就要叫值班的學生,每個宿舍出一個人。秋末冬初晚上要鍘玉茭桿,又臟又累的力氣活兒。農場職工就是當地附近村莊人,使喚學生比老師口氣還硬,叫誰沒商量。晚飯後農場職工到了我們宿舍窗前吆喝:「誰值班?」甲、乙異口同聲吆喝:「丙!」甲乙提前攛掇好,合夥虧丙。丙年齡小,個子低,性格弱,就只好出去跟農場職工鍘玉茭桿去了,一鍘鍘到半夜。好的是收了工,能到學校竈上免費管飽吃一頓玉茭面饃。
學校條件是艱苦的。肚子吃不飽,夜裏睡不暖,學習壓力大,身上沒養營,一個蘿蔔兩頭削,身體老處於嚴重缺眠的疲憊狀態。早上起床就是問題,尤其是冬天,又冷又困,天不明起床到教室苦讀,是每天黎明的艱難挑戰。有同學就在炕鋪墻上寫上自我勉勵的警句格言:「為了偉大的事業,起來吧!」

學校竈房在操場最北面。開學報到第一天,領到飯的學生就在竈房前的場地上,或場地南的操場,兩人結對或三五成群擇地而蹲一塊兒吃飯。正是秋天,菜是水煮茄子,碗裏不見油星,沒有削皮的茄子,把菜湯染得黑乎乎的。湯是玉米湯,沒有調鹽的玉米湯,離遠就能嗅到一股沒味道的「甜」味兒。當時農村種的都是白玉茭,而學校竈上吃的是從美國進口的黃玉茭面饃。就想,一個玉茭大老遠從美國漂洋過海運過來方便嗎?價格還劃算嗎?後來聽地理老師講,美國農業是集約化大生產,人家種玉茭是連穗帶桿作青飼料,養牛餵豬的。那天有個高二學生把領飯發饃簍在空地上側放,坐在簍子上吃飯,正好校長過來。校長是個大個子,平時不茍言笑,一臉鄙夷的神色,令人生畏。那天校長路過也只一個乜斜的眼神,輕輕拋一句:「饃簍子是坐的嗎?」那學生趕緊慌忙從簍子上挪開,尷尬地蹲下低頭吃飯了。
當時竈上的飯票,一天三頓,早午晚三餐都定死,各頓是各頓的,早上的飯票中午不能吃,中午的飯票下午不能吃,過期作廢!僵化的管理,刻板的制度,一頓飯一菜一饃一湯,連饑都壓不住,使正處在青春發育期而且學習十分緊張的學生,嚴重地營養匱乏。思想不解放,別說進步發展,連校園裏學生的肚子都填不飽,而吃不飽肚子的學生咋能發育健康成長,如何能有強健的體魄,敏捷的思維,如何能惡補虧欠的知識,如何能……
吃不飽,餓肚子,領飯口就是矛盾焦點。饑餓的學生急著擠著領飯,想多舀一點兒菜,多舀一點兒湯,有些發飯的大師傅就看人看臉看男女下勺打發,免不了對這個多哪個少,甚至嘴裏哩哩啦啦說一些「滿臉驢毛想吃馬料」「瞅你那個慫樣子」不幹凈的話。於是就摩擦走火矛盾激化,發生沖突。有個同學,個子不高,拳腳利火,不甘受話,與大師傅幹仗,兩拳掄得像流星錘,連砸帶抓,打得大師傅無法招架,滿臉是傷。打了勝仗該同學也沒有給本班同學們炫耀,能打能挨能擔當,自己的事自己處理自己擔,無名英雄獨行俠。當時但凡有學生與大師傅打了架,學生們就覺得解恨,甚至還有老師暗中稱贊,同一個利益體。
竈房前東南角是水塔,水塔上刻有「節約用水」四個大字。水塔前洗碗池是一個長方形水池,水池上安裝有幾個水龍頭,可以同時幾個人洗碗。秋末冬初,校園菜農把老北瓜籽晾曬到水塔頂上,曬幹後準備保存為明年的種籽。不知怎麽就被饑腸轆轆的學生嗅覺到觀察到了。大概因為老是處於饑餓狀態,平時就對能吃的能到手入口填肚子的東西,保持高度的敏感和細微的洞察。一旦發現就迫不及待,夜裏就有學生偷了一次。之後兩三天,風平浪靜,沒有情況,校方沒有察覺。擋不住瓜子的誘惑和內心的貪婪,得寸進尺,第二次偷食幹脆把清掃打理幹凈了。
學校發現後,大為光火,斷籽絕種,太膽肥太壞了!學校對男生宿舍書箱饃兜翻箱摸兜逐個過,仔細查,下決心要查出,要堅決嚴厲懲處!但學生既長書本知識,也長填肚子的心眼兒,不知藏到哪裏了,反正沒查出來,也沒有一個人自首坦白,估計不會傻到相信坦白從寬。人餓到一定程度與老鼠沒有兩樣,你可憐也好,鄙視也罷,餓了就要吃,這是生存第一需求,本性使然。

昔日的教師宿舍
開學報到第一天,辦妥了手續,就到校園轉悠。轉到教室後面的玉茭地,被二胡聲吸引,循聲而去。鉆進玉茭地裏面,地堰上有二年級學生在拉唱戲曲,唱的是【杜鵑山】中雷剛的那段蒲劇唱詞:「三起三落,幾經風浪,有多少好弟兄,血染山岡。」「|0101616|11356|」。唱者像雷剛一樣剛猛,唱腔也一樣粗糙拿捏不準。坐在渠堰上拉二胡者一邊伴奏,一邊糾正指導,急了就停了伴奏,使勁兒拍腿頓頭打節奏,指導面前的「雷剛」唱。這是學科不好有愛好特長的,知道自己考大學無望,就突出專業特長準備考戲校,進縣蒲劇團,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校園有農田,秋收玉茭夏收麥,學生都要參與。收麥時,學生都從家裏帶來割麥鐮。麥田與教室宿舍是一渠一堰之隔,麥田裏就藏有老鼠,麥田割到一半,就有沈不住氣的老鼠無處可藏,從麥壟裏竄出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有了老鼠,老師學生都本能地興奮,立即停了割麥打老鼠,打老鼠比對割麥感興趣有心勁多了。大家踴躍地圍追喊打,土塊砸鐮刀砍腳下踩,老鼠嚇得張皇失措地奔命,忽左忽右,突停突跑,閃得人有勁兒使不上撲了好幾次空。打老鼠不比打籃球,高個子沒有低個子有優勢,低個子離地面近離老鼠近嘛。一個低個子就發揮優勢,一直追在最前面,連續用鐮刀砍,不料老鼠狡猾靈活比人動作還快,胡亂跑,沒章法,幾個回合都沒砍住,反而鐮把還閃壞了。低個子同學沒有立了功,還損失了鐮刀武器,既心疼又潑煩,老鼠太壞了!割下的麥子又拉到操場,大熱的天,同學們又皺了眉頭攤場挑麥碾麥翻騰起場。除了學校割麥收麥,還要走出校園支援附近村割麥摘棉。

我們教室宿舍是第一排,前面有三四米的活動場地,也是通操場的道路。場地南面是一個半米高的水渠土堰,渠堰上有一排白楊,渠南就是菜園,再南面是蘋果園,蘋果園南邊就是學校圍墻。開學的第一天,同學們做夢都想不到,高中兩年會在這菜園果園裏發生這麽多故事。高中最刻骨銘心的不是學習是饑餓,餓得心慌、身軟、肚子抓鬧,上課沒心思聽,自習沒辦法學,夜裏睡不著覺。餓得實在不行了,同學們就偷偷溜進菜園果園偷吃,有什麽吃什麽,茄子、黃瓜、西紅柿,白菜、蘿蔔、胡蘿蔔,韭菜、大蔥、櫛瓜等等,凡是能生吃的都往肚子裏。白天在課堂上,心猿意馬地聽老師苦口婆心abcd地傳道授業解惑,心裏卻想著吃。有時餓得厲害了,也顧不了食物安全。冬天有次在校果園圍墻邊看書,發現一只不知哪來的死雞,當時又餓又饞,也不管是怎麽死的,就堆了枯枝稭桿烤了吃,好香!吃了心裏有點忐忑,等待著什麽反應,後來什麽也沒有發生。
春天圍墻邊有洋槐花樹,攀上墻頭捋槐花吃。好過的還是夏秋,菜園裏有果菜,夜裏就竄到果園菜園偷吃,西紅柿、黃瓜都是憑感覺順藤摸瓜,偷蘋果拽住枝條壓彎,憑感覺就知道有沒有、有多少,沈甸甸的蘋果摘到手裏,緊張而興奮,很有獲得感。黑燈瞎火,又慌裏慌張,免不了被腳下蘿蔔坑凹土坷垃閃了腿絆了腳,或被蘋果枝條劃了臉。第二天教室學習,有同學臉上有疤痕,其他同學當著男女同學面明知故問那是怎麽了,同學說是昨晚睡覺脫秋衣拉鏈兒給劃了。大家會心一笑。
每當夜裏餓得睡不著覺偷菜偷果,周圍黑魆魆,天空星光閃爍,深涼而高遠,仰望星空,會捫心自問:這是墮落麽?自己還有計劃藍圖抱負理想麽?自己的初心理想,是當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物理課都已學習了解到伽利略天文望遠鏡,披薩斜塔自由落體重力加速度,克卜勒橢圓軌域,牛頓萬有重力定律,哥白尼日心說,布魯諾為科學真理蹈火殉道,甚至愛因史坦相對論的時空彎曲說,豪情滿懷、壯誌淩雲地探索浩瀚銀河比鄰星、爆炸黑洞暗物質、宇宙輪廓UFO了,卻因為吃不飽肚子受不了饑餓半夜溜到菜園偷胡蘿蔔充饑,這豈不是對「未來科學家」的嘲弄,對遠大理想的挖苦?別談什麽抽象晦澀的曲線、矩陣、座標、數列、微積分了,只腳下半截入土的蘿蔔胡蘿蔔,就讓你低頭變節妥協投降了。有時摸著幹癟的肚子,酸楚委屈地想,饑餓面前什麽都不是,什麽體面和尊嚴,什麽理想和抱負!領飯時總因多半勺少半勺白菜幫子蘿蔔片,或懟怨或感激、或恐慌或充實。饑餓面前,人是多麽得卑微、可憐、狹隘、渺小!正因為這牽腸扯胃的饑餓感受,才更深切體會理解到魯迅【傷逝】老舍【月牙兒】的含義。饑餓面前,還有天真、還有潔白雲朵湛藍天空、還有詩和遠方麽?

魯迅
高中的第一次,總是記憶深刻。當時投彈還是一項體育田徑運動,也是最簡單最大眾化的一項投擲運動,就像競賽中的百米跑一樣。第一次上體育課練投手榴彈,在操場東南角由北往南投,男女兩排,一個一個投,一般也就投到操場沙坑裏了。而一個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男生一下子投出老遠、越過沙坑、越過操場跑道投到菜地裏去了。體育老師十分驚喜,刮目相看,讓他再投一次。這也是他高中期間唯一一次露臉的事兒。憑借這一特長,大學期間,輕松奪得本系標槍第一,自然代表本系參加了全校運動會。有句老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嗯嗯,這個男生就是我。
操場籃球場有好幾個,有的是鋼管籃球架,有的是水泥籃球架。水泥籃球架是體育老師帶領籃球隊男生自力更生、因陋就簡用鋼筋石子沙水泥抹制的,沒想到也是保持時間最長的。籃球運動是一項跑跳投全面的運動,追求更高更快更強更準,是一項集智慧技巧力量體能協調耐力爆發力敏捷性的運動,由於是團體合作運動,所以既要個人能力,也要大局意識全場視野,還要揚長避短臨機應變的戰術和閱讀領悟的貫徹執行力,這球場裏產生了多少友誼,增進了多少感情,鍛煉了意誌,強健了體魄,培養了團隊合作精神。但因為是體育,不講道理的人,就是耍野,比的是蠻力,比的是誰的拳頭更硬!有個男生,自恃會點拳腳,球場上不以為然與校籃球隊內線球員叫板,被砍瓜切菜地揍了一頓。他氣不過,揚言要與該籃球隊員魚死網破地見馬克思。大家譏笑,看你自己先把自己看得多麽值錢,去見馬克思,馬克思門檻就那麽低?說見就見什麽人都能見?你那挨打貓眉眼咋不下地獄見閻王去?
操場早操,各班整隊入場,300多人的隊形,體育老師站在操場中間一滾豎垛的碌碡上,厲聲訓話喊操。體育老師鑲顆金色的門牙,長平頭,泛黃的頭發又粗又直又硬,一身球衣、球褲、球鞋,雄赳赳、氣昂昂,彪悍,利索,據說當年曾驗上了空軍沒去。他在操場很有威懾力,那場景就像電影中的部隊戰前列隊開拔。做操前,收走了所男生女生的帽子頭巾,早操不準戴帽子摟圍巾。第一次警告退還,第二次沒收通報!
早上要繞操場周圍跑道跑操,有男生懶怕跑操,沿跑道途經操場東邊,順便就溜進廁所。懶驢上坡屎尿多,躲在廁所抽煙屙屎撒尿地偷懶磨時光,也不嫌臭,這樣能少跑一兩圈。廁所是低矮的土墻爛廈,男女隔墻上共用一盞昏暗的燈泡。廁所土墻根被尿液沖激堿蝕凹了進去。廁所墻邊擺放著幾個瓦罐茅桶。兩個學生耍高興,一唱一和「敲了它!」兩人便啪啪啪地用攪屎棍把瓦罐全部戳破搗爛了,滿足破壞淪陷欲的快感。他們才不怕其他學生舉報告密呢,也沒人敢,他們正成天沒事找事手發癢呢。

學生運動會上班級之間女生拔河比賽,指揮者男生一邊歇斯底裏有節奏地吆喝:「一——二!一——二!」一邊搖旗吶喊鼓氣加油。勢均力敵,僵住了,相持不下。他心急如焚,一邊指揮,一邊緊靠拔河隊伍,把自己腳伸出讓拔河女生踩,做大家的墊腳石,以增加拔河的蹬力。這急中生智的作弊行為,體現出指揮男生的奉獻精神和強烈的班級集體主義意識,贏得到了全班同學的敬佩。
也是在這運動會上,男子100公尺接力賽臨跑之前,有經驗的老手給新手面授機宜怎麽跑彎道,彎道越軌跑內道,裁判離遠看不見。也是在這場比賽中,最後一棒鄰班已躍躍領先,我們班不泄氣不放棄拼命追趕,弧頂彎道和直道奔跑側影,紅球衣白球鞋,擺臂送胯邁腿跨步,青春芳華瀟灑動感,血脈賁張,荷爾蒙爆棚!還有五六十米,跑在前面的鄰班同學就放松下來,像博爾特一樣,以勝利者的姿態邊跑邊向外圍的觀眾得意地炫耀著、驕傲地微笑著,而跑在後面的男生憋足勁兒沖刺拼搏追趕超越。當前面同學感覺後面同學閃身超越時,他慌忙起速急追,已經來不及了,剩下不到十米了,功虧一簣,到手的勝利因為他一個人的驕傲大意而斷送了。經驗是寶貴的,教訓是深刻的,體育場上的比賽道理和平時做人一樣,勝不驕,敗不餒,負責任,有擔當。
學校操場跑道是煤渣路,早上跑操,全用腳前掌著地,堅持每天早上跑步形成了習慣。有時候與同學也跑出校門,沿公路北上跑到山坡上,伸胳膊蹬腿彎腰扭胯,做做伏地挺身,又返回校園。多年後在家裏偶然發現,高中穿過的三大四喜條兒絨「驢臉」布底鞋,洗得幹幹凈凈,捆一摞在箱子裏放著,鞋幫鞋面兒還是好好的,只是鞋底前掌磨成洞了。看到高中的布鞋,就想到高中早操、高中的歲月,想到白發老母親納鞋底的一針一線……
臨近高考前,吃了兩年的玉茭面,最後一個月要拼搏,要沖刺,畢業班都吃白面饃,雪白的虛軟的香甜的卷子,刀切得有楞有線有力度,使長期饑餓的肚子很享受。高考就要上考場了,要保證有充足的營養,處在人生命運的十字路口,有些悲壯,很像是上戰場,成敗輸贏生死未蔔的戰場,吃這白面饃,肚裏好受,心裏並不是味。兩年的寒窗苦讀,兩年的老師心血,兩年的家長期盼,兩年的同學情誼,一個月後就將各奔東西了,又留戀又厭倦,後面有很長的路要走。
轟轟烈烈的高考結束後,寒窗兩年的同學就作鳥獸散各自回家了,是騾子是馬已經溜了,人人各自心中有數。考得好的,就等分數出來通知下來,偶爾苦澀而甜蜜地翻翻書本看看高中的公式定理。知道不行的,帶著愧疚,安心打算今後的日子,有學鐵匠的,有學木工的,有學建築當大工使瓦刀的,有到村小學當民辦教師的,有的就趕著牲口掮犁扛耙小麥玉茭蔥蒜棉務農活兒了。山腳下的學生或上山修路砍椽挖煤刨藥材,有的築墻蓋房準備娶媳婦,想以後養豬放羊老婆娃娃熱炕頭地過光景了……

作者吳根德在校園舊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