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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麋鹿性 心在雲林間:「麋公」陳繼儒的自由天地

2024-10-01國風

提起陳繼儒,人們腦海中就會出現一個畫面:一位清臒的文士,騎著一頭大角麋鹿,飄飄搖搖在江南的街巷間走過,引得路人紛紛圍觀。麋鹿是陳繼儒的品牌標誌,他原本叫「眉公」,因為麋鹿,甚至改了名號叫「麋公」。他用包括騎鹿在內的一系列吸睛行為,把自己包裝成了晚明的第一「網紅」。如今,在陳繼儒老家上海松江華亭老街的石牌坊旁,還有一尊他斜跨麋鹿、昂首向天旁若無人的塑像。他騎著鹿悠悠然走進了歷史的塵煙,身後留下的,有贊嘆、有欣羨,也有笑罵和譏訕……他註重聲名也好,不甘寂寞也罷,卻活出了真實的自我,在大眾心中留下了一個自由灑脫的形象。

陳繼儒像

麋鹿為友

陳繼儒和麋鹿聯系在一起,是從他48歲開始的。這頭鹿原本是一個遊方老郎中的坐騎,張岱的父親張耀芳覺得新奇,就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了給父親張汝霖祝壽,張汝霖體態胖大,麋鹿馱著他走幾百步就氣喘籲籲了,就轉贈給了老朋友陳繼儒。陳繼儒體形消瘦,騎著鹿緩步二三裏也沒有問題。此後,他就頭戴竹冠,身披羽衣,騎鹿來到西湖六橋、三竺寺之間的如畫山水中,在煙柳長堤間閑遊,人們還以為碰到了「謫仙」呢。

陳繼儒為什麽對麋鹿一見傾心呢?因為麋鹿符合他理想的「人設」。老子騎牛,平常人騎馬、騎驢,傳說中的仙人才騎鹿。元代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中,「小仙翁」葛洪手執羽扇,身著道服,手裏還牽著一頭鹿。古代的隱士們厭棄人間的煩囂,隱居在山中,與煙霞為伴,與麋鹿為友,保全著像麋鹿一樣的淳樸天性。唐錢起【贈柏巖老人】詩中就說:「日與麋鹿群,賢哉買山叟。龐眉忽相見,避世一何久。」宋人王之望的【和制帥(其二)】寫道:「自憐麋鹿性疏頑,心在雲林跡世間。」蘇軾也曾寫道:「我本麋鹿性,諒非伏轅姿。」麋鹿性,就是草野優遊之性。它們不受羈縻,在山林間自由自在地徜徉。

陳繼儒就想做一個麋鹿一樣自由的人。他生於1558年,10歲已通達【毛詩】,14歲旁及五經、子史,17歲「博綜六籍百家」。他又天性尚奇,不愛循規蹈矩。原本也走著尋常讀書人科考求仕的道路,但萬歷十年、十三年兩次鄉試都沒有考中。萬歷十四年(1586年),29歲的陳繼儒幹脆把儒服儒冠撕毀燒掉,公開宣稱再不參加科考了。這決絕的行為,震動了吳越文化圈。陳繼儒說:「自少迄老,沈酣於患得患失之途而不得出。於是吐青衿去之,差覺耳目肝膽始為我有。」在他心中,隱逸生活才是實作自由的歸宿。「余嘗厭世俗喧沓,每欲黃冠白麈(zhǔ),相與蜉蝣於山青水碧之間,招柳絲之丈人,呼桃花之漁夫,爛醉寒霜,踏碎明月,豈不甚快!」「是故遁世之士,高山大川為窟宅,朝煙夕曛為雲霧,放言危論為風雷,奇節獨行為雹電,左圖右史為悲吟,千秋六合為遊戲,光明潔凈為頷下珠,去此而鄉願抑亦井蛙壤蟲而已,何足比於龍德之數乎?」

於是,他隱居在小昆山,修建草廬,取名「婉孌草堂」,「婉孌」出自晉代陸機的詩句「仿佛谷水陽,婉孌昆山陰」。陸機、陸雲兄弟也曾隱居小昆山十年之久,後來出仕去了洛陽,陸機遭人陷害,牽連弟弟陸雲和兩個兒子都被誅殺,他臨刑嘆道:「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陳繼儒還修了一座小廟,祭祀兩位前賢。他讓各地的朋友捐助名花,種在堂前,取名「乞花場」,並說:「我很窮,就用這些花草供養兩位先生吧」。其實,陳繼儒也是用二陸的遭遇來警醒自己,徹底熄滅對宦途榮華的幻想,也免將來後悔莫及。

明 陳繼儒 【明清文人畫冊之九】 大英博物館藏

雲山為寄

在小昆山隱居二十年後,陳繼儒遷居東佘山,建造山居,園中有寶顏堂、晚香堂、頑仙廬、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邊林下等居所,成為他的詩意棲居之地。

陳繼儒常畫雲山,他愛模仿巨然、米芾的筆意,筆墨簡淡,意境幽遠。站在他的【雲山幽趣圖】前,只感到濕漉漉的雲氣撲面而來,山色在飄飄的雲霧中若隱若現,草廬掩映在山林之中,只有一座板橋可以通達那裏。各種雜樹自然地生長,沒有一絲一毫的雕琢氣息。山是恬淡的,雲是自由的,樹是率意的。畫中沒有人,人的情緒、人的精神已經融匯到山水之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董其昌說:「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雖草草潑墨,而一種蒼老之氣,豈落吳下畫師恬俗魔境?」

明 陳繼儒【雲山幽趣圖】遼寧省博物館藏

山居歲月中,陳繼儒大量編輯翻刻書籍,既普及文化,擴充套件聲名,又賺取衣食之資。他下了很大力氣,編輯【逸民史】,為歷朝歷代避世隱居的人物作傳,陳仲子、範蠡、魯仲連、張良、李泌、陳摶、楊維禎、陸居仁、錢惟善……用這些「高逸」的經歷和誌節,來闡釋自己人生追求的合理性,定義出自我存在的價值。

隨著歲月推移,陳眉公的名氣越來越大。「眉公之名,傾動寰宇。遠而夷酋土司,鹹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小邑,鬻粔敉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甚至吳綾越布,皆被其名;竈妾餅師,爭呼其字。」連街上賣的布匹、糕點都以他「眉公」為商標。有人統計,當時出版姓名標示「陳繼儒」的書籍達上千種之多。陳繼儒也曾嘆道:「忽為吳兒竊姓名,龐雜百出,懸贗書於國門。」如今影響很大的【小窗幽記】也是附會到他頭上的。

1628年,黃宗羲在西湖遇到陳繼儒,只見追隨陳的畫船有三只,一只放著起居行裝,一只用來會見賓客,一只載著門生故友,來拜見的人絡繹不絕。朋友陶珽說:「先生來這裏近十天了,山光水色,應該都領略遍了吧?」陳繼儒苦笑著回答:「迎送不休,這些天只是看了船頭的一條彈板!」翌年秋天,黃宗羲又到松江來儀堂陳繼儒的住所拜見。只見一大早來拜見的人在河中泊船長達幾裏地。陳繼儒梳洗完後依次會見。中午的招待酒席開了十幾桌。飯後,還要為大家寫扇子,一氣兒寫了幾十把。此時,他已經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對此,他也很無奈,說:「自朝至暮,自元旦至臘月三十日,但以浮字應酬,嚼蠟無味」。八十歲時,他在給王時敏的信中寫道:「且遠客迫之必欲見,遠書到迫之必欲答,刻刻違心,面面相對,八十病臒,能堪此乎?」巨大的聲名,幫助他實作了財富自由,卻也使他陷入忙不完的迎來送往、還不清的詩逋畫債中。

明 陳繼儒【雨晴山色圖】西雅圖藝術博物館藏

梅花為心

陳繼儒喜歡梅花,在東佘草堂種了上百株古梅。他除了畫雲山,還酷愛畫梅花。草草幾筆,高潔清逸之氣就在紙上洋溢位來,這既適於他大量的應酬之作,也符合自己的誌趣。他畫得從容,筆下的梅花也古雅而生動,迸發著郁郁勃勃的生氣。

他的一幀【梅花冊】中,八幅梅花,每幅都配有絕句。「山復山兮梅復梅,每逢花處便銜杯。即教風雨應無恨,一日看花一百回。」「種梅三萬六千頃,月潑花光香更發。自古英雄多負心,也應難負梅花月」……不僅畫梅花,還配以翠竹、山茶、水仙,清雅而明麗。別人畫梅花只畫墨梅或白梅,而他的梅花,有的用淡墨淺暈,有的施以粉彩,甚至以粉紅色點染,他並不怕人給出艷俗的差評,自具一段風流。

明 陳繼儒 【梅花圖頁】

晚明有一個「山人」群體,其中不乏把「山人」身份作為終南捷徑,求取顯貴的人。當時的「山人」品牌就這樣被玩壞了,「山人者,挾薄技、問舟車於四方之號也」。陳繼儒作為名聲最大的在野者,成了頭號被攻擊的靶子。清人蔣士銓寫的【臨川夢】雜劇中有【隱奸】一出,就把陳繼儒塑造成了嫉賢妒能、沽名釣譽的假山人,出場時的定場詩說:「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誇。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其實,陳繼儒也鄙夷那種行徑,他說:「鄙儒硁硁,雖盈盈一水,不敢荷衣蕙帶,以謁蘭台之室,正恐類於山人、遊客耳!」

山人、隱士,只是別人給出的標簽,陳繼儒不想被定義。誰規定隱士就要不問世事、高蹈遠舉?如果隱士們都深潛山林,如草木一樣自榮自枯,不留名於世,那他的【逸民史】也就寫不成了。他就要做一個不在三教之內,出入朝野之際,混跡雅俗之間的人。

方嶽貢【陳眉公先生全集序】中說:「人見先生松形鶴貌,終日逍遙於青山白石間,謂其從神仙中來。又見其口津筆筏,孜孜惠濟,自度度人,謂其為廣大教化主。而不知先生持身畏慎,……儼然濂洛家法也。」他不做官,但並不是一味避世,具有兼濟天下的胸懷。他說:「士君子盡心利濟,使海內少他不得,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萬歷十六年(1588年),松江水災,陳繼儒撰寫【修橋梁道路條】【上王相公救荒書】【上徐中丞救荒書】等,上書在朝的官員,為災民呼號,請求減免松江賦稅。萬歷三十六年,松江大饑,他又撰【煮粥條議】,並捐出家財,全家人丁都上手還不夠,又雇了五十多人,每天煮一百鍋粥賑濟饑民。他還曾撰【建州】【遼左】等文,為安定東北邊患建言。盧洪瀾【陳眉翁先生行跡識略】總結說:「解青衫後,絕不與戶外事,但有關旱潦轉輸事,或大不便於民,究竟大不便於國者,鄉袞或慮拂上意,囁嚅不遽出,先生慷慨弗顧,縷縷數千言,委曲辨析,洞中肯款,往往當事動色,嘿奪其意而潛寢之。」

1639年10月16日,陳繼儒謝世。此前幾天,他自感大限將至,就開始辟谷,並寫詩贈別親友。臨終自題一聯:「啟予足,啟予手,八十年臨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魚躍鳶飛。」他覺得自己八十多年的人生,都還是沒有放開手腳,這一去才算是真正解脫,完全自由了。

人生哪有完全的自由,遵從自己的內心,活出自己的精彩,陳繼儒已經是一個難得的自由人了。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

作者: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