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十年來,黃梅戲【天仙配】傳承有序、長演不衰,堪稱是朗朗上口的典範。前不久,安徽省黃梅戲劇院「第四代」七仙女袁媛攜新版【天仙配】登陸上海天蟾逸夫舞台,角逐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讓人看到了新的七仙女的舞台風采。
在【天仙配】唱遍大江南北而廣為人們所熟悉的接受語境下,新的七仙女該怎麽演?作為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袁媛的唱腔表演是耐人尋味的。在【紅梅贊】【青春作伴】【共產黨宣言】幾部現代戲中,她分別飾演的江姐、童華、林雨霏形象,皆個性飽滿而立體生動。無論從「男怕訪友,女怕辭店」的難度考量,還是從已有的較為紮實的形象塑造角度看,她選擇【天仙配】都讓我頗感意外,也隱約察覺到她叩探經典新的審美可能性的意圖。
在民間故事的敘事模式中,「仙女下凡」所架構的是地位身份極懸殊之下的審美想象。在黃梅戲【天仙配】中,憨慧的人物差異,悲喜的情節交織,更是極具舞台意趣的代表性。在早期的版本裏,七仙女是「奉旨下凡」,董永則是一個秀才。新中國成立後,一個改成了「偷偷下凡」,一個改成了農民出身,整個故事洋溢位對勞動和勞動者的熱情贊美。

在那個特定年代裏,這一切相當自然,因為所有人都被視為新社會的勞動者,人的個性訴求得到了解放和張揚。如今這一點並沒有大的變化,但我們也不得不註意到,隨著時代變遷和多元文化沖擊,應該如何重新建立表演細節以連結新的接受情感,是值得深入思考的課題。黃梅戲【天仙配】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從七仙女不堪天宮的壓抑煩悶而下凡,到她跟董永相遇相愛、滿工回家和夫妻分別,前後不過百天。全劇沒有大開大合的沖突,而主要的戲幾乎都在男女主演身上。七仙女因何下凡?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跟董永締結連理?如何揭曉真相而抉擇分別?透過一個個樸實無華的場面,一切似乎又很不簡單。
在袁媛的表演中,能夠清晰看到人物從活潑少女到初為人婦的性格轉變。在身段動作上,七仙女跟眾姐妹戲耍時的靈動、活潑與嬌憨,顯得哪怕惆悵也不諳世事,而到後面已多了很多牽掛。從下凡前夕「天宮歲月太淒清,朝朝暮暮數行雲」的強說愁緒,到臨別之際「董郎前面匆匆走」的陰司腔,音樂聲腔的調性如積雲蘊雨,讓人深切感受到人間的諸多無奈。袁媛的唱腔處理,前面相對放得開一點,有音質本色的俏麗與融透,而後面就漸漸多了收的功夫。這是她結合自身嗓音特點的個人化處理,是恰切和必要的。嚴鳳英的沙糯嗓音是難以復制的,有質本天然的樸素親和,能夠自然地從仙女過渡到村姑。大多數黃梅戲演員的嗓音都較此稍亮,優勢是較易演出明媚活潑,至此身份氣質的過渡,都要不同程度地往回「收」,以落到人間煙火的樸素與自然。看似是規訓音色,其實有深層的形象預設。

「路遇」和「分別」是全劇最為吃重的兩場戲。俏村姑戲董永,歷來被人們所稱道。七仙女化身為村姑,在短暫的狹路相逢當中,該如何完成識人和表白的全過程?離別之際,七仙女又該如何跟董永解釋真相,表明盡管相處時日不多,真情所在難舍難分?這兩場戲吃重,不僅因為它們很集中,要完成的任務多,還因為七仙女並不是完全的、單一的仙女或村姑。她的身上,有仙氣和村氣的雙重性質,有仙氣方顯其聰慧的特別,有村氣才使戲董永熨帖自然。難就難在如何將兩者有節奏地、有機完整地結合起來,才不至於「因仙奪凡」不見情感,也不至於「因戲成耍」失之輕佻,才足以刻畫出七仙女和董永的飽滿形象。
在嚴鳳英的經典版本中,那種「我看他為人忠厚長得好」的樸素價值與人間情感,是反映到七仙女看董永的眼神裏的。可能是因電影特寫強化了這一點,但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嚴鳳英牢牢把握住了樸素而專註的情感準線。因為「戲董永」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其內在動機始終是情感,由同情發展而來的真誠情感。在舞台上,這不好表現,因此演員做了一些外化豐富,也較好地把握住了循序漸進的節奏。在召喚土地公作出安排並完成化身後,幕後已傳來董永踏歌而來的唱腔,袁媛有一段下腰轉身自理妝容的身段表演,倉促而尷尬,把仙女的小心思表現得惟妙惟肖。七仙女戲董永,三番兩次,一步一步請君入甕,的確真是戲弄,但不乏考驗的成分。這是本不應有戲弄,又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戲弄,七仙女的聰慧之質、嬌羞之態已出。「戲董永」同時何嘗不是人間也在「戲仙女」呢?這種雙向的「戲」,一表一裏,一行動一心理,由「沒事找事」進入「見真見誠」,構成了一個個樸素的經典場面。

七仙女下凡,她有哪些倚仗?大姐的難香,土地公的牽線,唯董永的包裹雨傘,是實實在在的人間東西。「戲董永」極不得已,極難為情,甚至不乏對人間村姑有生疏之感。到董永老實巴交地交了包裹雨傘,仙凡不再兩隔,表演才有了新的支點。「小女子也有傷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表演就逐漸由人情世故的合理性進入真誠見情的合理性。如此離奇的相遇,幾乎等同於搶親,要不是董永忠厚老實,要不是「三喊大槐樹」見證了奇跡,一切合理都極不合理。這就是神話故事劇的魅力,建立在人的性格合理性之上,奇跡變得可能,而七仙女的聰慧賢惠、心靈手巧也得到了展現。一夜織絹,是為此服務的,但內在貫穿的戲劇性依然是董永之憨與七仙女之慧所產生的懸念與誤會,由此逐漸建立情感。拿今天的眼光看,同情不等於愛情,七仙女和董永因何能相親相愛,主要是依靠這些來建立的。
夫妻倆跟傅員外對賭勝出,百日滿工之際,夫妻雙雙把家還。「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這段家喻戶曉的平詞對板不必多說,那種歡天喜地跟它的朗朗上口,形式和內容都極好。但命運就像一個回旋鏢,兩人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大槐樹下,找水歸來的董永不知道將要和娘子分別。此時七仙女跟董永已是夫妻,令她難以啟齒、不能直接告白真相的是什麽呢?是情感的不舍,是抗爭的僥幸,但跳出情節來看,又隱含著創作者的藝術辯證法。「戲董永」堪稱離奇,此時若草草收場,七仙女必定會顯得輕佻而人設崩塌。這裏有一段「董郎前面匆匆走」的陰司腔,董永在前走,七仙女滿腹心事跟著,那眼看背影的情景令人流淚。觀眾都知道,天宮催逼,他們即將分別,可前面的憨貨不知道。袁媛相當準確地將這種懸念與反差刻畫了出來,特別是當天宮來人用董永的命來要挾她,最後時刻即將來臨之際,百般無奈之下一段「哎呀董郎啊」的大段韻白,念做並重,悲情難抑,著急憨貨不明白,更飽含著對天宮棒打鴛鴦的激憤,至「為妻本是玉帝膝下七女」念白急驟形同貫口,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董郎昏迷在荒郊」這一大段唱腔是相當有力的。此唱未見其人先聞聲,悲痛著急如風雨轉篷,轉而顧念「你我夫妻多和好」,如平詞一點,迅疾往陰司腔的色彩奔去,種種情緒如山崩海摧。此時七仙女已不再是活潑少女,也不再是賢惠妻子,而是多重身份情感集中爆發的抗爭者。她悲憤悲痛,眷戀不舍,又粗中有細,不忘撕片羅裙當素箋,以待來日再重逢。在這裏,演員較好地將戲曲技巧與生活細節結合起來,形成渾然一體的表演張力。
黃梅戲【天仙配】的經典性帶有濃厚的民間敘事特征,而它能夠廣受喜愛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為它的樸素價值和情感審美。新版【天仙配】讓我們看到了這個賡續傳承的脈絡,演員的表演基於此而有新的生發,特別令人欣喜。成長的線索,身份情感的切換,以前不太被註意,實在是因為嚴鳳英的表演太自然了,唱腔更是深入人心。袁媛飾演的七仙女,體現出了傳承脈絡,而在作品和人物的研究梳理當中,七仙女的仙氣和村氣逐漸融匯化成有人間溫度的感人形象,正是演員能夠結合自身音質音色進行設計生發的結果。
文字編輯:錢衛
欄目編輯:吳南瑤
來源:作者:鄭榮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