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鴻祚(1798—1835),原名繼章,後改名廷紀,字蓮生,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清代詞壇「愁苦之聲」的代表人物。他出身書香世家,幼年家道中落,道光十二年(1832)中舉,卻兩應會試不第,郁郁終生。其詞作承襲浙西詞派余緒,以婉約哀艷見長,尤擅摹寫身世飄零之痛,譚獻評其詞「蕩氣回腸,一波三折」,與納蘭性德、蔣春霖並稱「清詞三哀」。
【憶雲詞】為項鴻祚畢生心血所萃,甲乙丙丁四稿收錄詞作兩百余首,自序直言「生幼有愁癖,其情艷而苦」,筆下多寒窗孤燈、落花啼鵑意象。如【減字木蘭花】中「闌珊心緒,醉倚綠琴相伴住」之句,將落魄文人的孤寂刻畫入骨。項氏雖壯年病逝,卻以「詞人之詞」的純粹性在清代詞史中獨樹一幟,陳廷焯贊其「兼有樂笑翁之清超、納蘭容若之流麗」,堪稱古典詞學落幕前的一抹淒美余暉。
本文項鴻祚的三首詞作:【阮郎歸·吳門寄家書】借更漏、蜀箋、早梅等意象,細膩描繪羈旅思鄉之情,全詞雖未直言思念,卻字字浸透遊子牽掛。【臨江仙·暝色一川誰管領】則以暮色、漁舟、荷葉等景物,展現文人隱逸之趣,又暗含半生漂泊之苦,於淡墨山水中見文人風骨。【鵲橋仙·價廉難長】由紗羅織物起筆,論及「價廉難長,名虛誰創」,展現詞人對世事洞察之眼。

【阮郎歸·吳門寄家書】
闔閭城下漏聲殘,別愁千萬端。
蜀箋書字報平安,燭花和淚彈。
無一語,只加餐,病時須自寬。
早梅庭院夜深寒,月中休倚闌。
【阮郎歸·吳門寄家書】是一首羈旅思鄉之作。全篇沒有直白說思念,卻讓每個字都浸著遊子的牽掛。
上闋"闔閭(hé lǘ)城下漏聲殘"像一幅水墨畫:蘇州古城的更漏聲在深夜斷斷續續,那是用銅壺滴漏計時的聲響,每一聲都敲在遊子心上。最讓人鼻酸的是"寫蜀箋"這個細節——用名貴信紙報平安,可燭火偏偏把淚珠融在信箋上。明明在說"我很好",洇濕的墨跡卻暴露了強忍的思念。
下闋"無一語,只加餐"看似尋常的六個字,藏著千言萬語。清代譚獻說項鴻祚是"古之傷心人也",這話真不假。就像李商隱寫"何當共剪西窗燭"卻不寫思念,這種欲說還休反而更揪心。讀到"早梅開遍夜來寒",眼前突然出現這樣的畫面:庭院裏的梅花都開了,可回家日子還遙遙無期。結尾那句"月中休倚闌"最妙,既怕家人望月傷心,自己又忍不住獨自憑欄,這種"雙向的思念"比單方面抒情更動人。
全詞像在收集思念的碎片:更漏聲是時間的聲音,燭淚是難言的心事,早梅是季節的信使。這些日常物件被詞人點石成金,都成了相思的載體。看那"燭花和淚彈"的描寫,讓人想起李商隱的"蠟炬成灰淚始幹",但項鴻祚更妙在讓燭火有了人性——連沒有生命的物件都在替他落淚,這種寫法頗有姜夔"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韻味。
都說項鴻祚的詞"幽艷哀斷",這首就是典型。他總能在生活瑣事裏挖出詩情,比如"只加餐"三個字,表面是叮囑家人多吃點飯,實則暗示自己病中強撐。這種"以家常語寫斷腸事"的手法,使他的作品在清代詞壇獨樹一幟,既不同於納蘭性德的貴族氣韻,也有別於蔣春霖的亂世悲歌。

【臨江仙·暝色一川誰管領】
暝色一川誰管領,落霞點破空明。
枳籬開處釣船橫。
晚涼荷葉浦,微雨豆花棚。
載酒江湖無長物,藥爐詩卷茶鐺。
此生定與白鷗盟。
浮家秋水闊,歸夢曉雲輕。
【臨江仙·暝色一川誰管領】像用淡墨勾出的山水卷軸,看著是文人隱居的閑適,細品卻藏著半生漂泊的苦味。
上片開頭那句"暝色一川誰管領"問得巧妙:暮色鋪滿江面,這天地蒼茫該由誰來掌管?這其實是借金代蔡松年的句子,但項鴻祚加了"落霞點破空明"——晚霞像朱砂筆尖,突然戳破澄澈的暮色。這動靜結合的寫法,既有姜夔詞裏的清冷,又多了人間煙火氣。再看"枳籬(zhǐ lí)開處釣船橫",枳木籬笆、橫泊的小船、帶著晚露的荷葉、微雨中的豆棚,這些江南風物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像畫家用白描筆法,勾出隱士遠離塵囂的生活。讀著讀著,仿佛能聞到濕潤空氣裏混著荷葉香和豆花香。
下片突然轉到詞人自畫像:"載酒江湖無長物"七個字,把藥爐、詩卷、茶鐺三件尋常物件,變成文人風骨的具體寫照。項鴻祚本是鹽商公子,後來家道中落、科舉不順,只能把滿肚子才情都放進詞裏,就像他在【憶雲詞】自序裏寫的"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此生定與白鷗盟"用了【列子】的典故,白鷗象征超脫世外的隱者,但那個"定"字卻露了馬腳——這位自稱"古之傷心人"的詞客,終究沒能真正逃開紅塵牽絆。結尾"浮家秋水闊,歸夢曉雲輕"最耐人尋味:茫茫秋水映照漂泊人生,拂曉的輕雲又與開頭的"落霞點破"悄悄呼應,讓整首詞像首尾咬合的玉環。
項鴻祚寫詞講究"意到筆隨",這首就是典範。他用"枳籬""豆棚"這些農家景物入詞,連煎藥的爐子、煮茶的器具都寫成詩句,在樸素裏藏著真趣味。這種風格和納蘭性德直白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完全不同,倒和姜夔"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含蓄一脈相承。譚獻說他的詞"一波三折,幽艷哀斷",錢仲聯更點破他"中年困頓,故肆力於詞"——那些淡墨寫就的暮色漁舟,哪裏是風景?分明是詞人把半生辛酸都化在水墨裏的無聲喟嘆。

【鵲橋仙·價廉難長】
價廉難長,名虛誰創,
學作方空模樣。
何勞寒女九張機,算結個千絲越網。
火雲微障,金風又掠,
繭紙先應摒擋。
軟紅塵裏熟人多,也不稱紗廚羅幌。
【鵲橋仙·價廉難長】這首詞以詠物開篇,暗藏人生哲思。上闋從紗羅織物說起,"價廉難長,名虛誰創"八個字,既說布料輕薄易損,又暗指人世虛名。"方空模樣"原來是指漢代流行的方孔紗工藝,但經他妙筆一轉,竟成了看透世事的眼睛。
有意思的是那個"九張機"的典故。傳說織女用九張織機織錦,本是最華美的意象,項鴻祚卻用來反諷寒門女子織的"千絲越網"——既不能禦寒,又困住自己。這種洞察力,大概來自他家從鹽商巨富到日漸衰落的經歷。見慣了"軟紅塵裏熟人多"的富貴場面,也嘗過"火雲微障,金風又掠"的人生冷暖,才能寫出這般透徹的文字。
下闋的"繭紙先應摒(bìng)擋"藏著處世智慧。"摒擋"就是收拾打點的意思,像是提醒世人要未雨綢繆。詞人捕捉季節更替的筆觸尤其精妙:夏日的火燒雲還沒散盡("火雲微障"),秋風已悄悄掠過屋檐("金風又掠")。這種對時光流逝的敏感,正像他兩次科舉失敗仍堅持寫詞的文人風骨。
結尾處更有意思。"紗廚羅幌(huǎng)"本是華貴帷帳,他卻說粗布衣裳更顯從容。這種反諷手法,如他家道中落後對富貴的重新認知。譚獻說的"一波三折",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從布料說到人生,從季節說到命運,最後輕輕一抖,把世俗虛名像蛛網般抖落。
對比秦觀"兩情若是久長時"的直白,項鴻祚更像在織一匹隱語錦緞。寒女的越網既是現實困境,也是文人用文字編織的避風港。這種寫法既有姜夔式的含蓄,又帶著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最動人的還是那句自問"名虛誰創",分明是他對落第的自我開解。就像他在【憶雲詞自序】裏寫的"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把失意化成了墨痕。
朱孝臧說他的詞像"霜花腴之剩稿",讀這首【鵲橋仙】時,真能看到織物紋路般的精妙筆觸,也能觸摸到生命掙紮的裂痕。當"軟紅塵裏熟人多"的喧囂散盡,留在繭紙上的,才是文人最本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