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歲雲徂, 更長燭明不可孤。
鹹陽客舍一事無, 相與博塞為歡娛。
馮陵大叫呼五白, 袒跣不肯成梟盧。
英雄有時亦如此, 邂逅豈即非良圖。
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 家無儋石輸百萬。
作者 / [唐朝]杜甫
今天是什麽日子啊,是一年的結束。
長夜漫漫,燈火通明,良辰不可辜負。
住在旅舍裏沒什麽要緊事情要做,
那就不如打幾圈牌權當娛樂,
意氣風發地大喊著「五白」,
脫掉衣袖,露出胳膊,甚至把鞋子都脫掉,
集中全部註意力,使出全身力氣,
都不能湊成「梟」或者「盧」那樣的好牌,
真是沒有辦法,英雄有時候就是這樣,
偶然下筆大賭註未必不能來一次大翻盤,
雖然今夜我沒有取勝,但請朋友們不要笑話我,
像劉毅那樣的人,原本只想做一介平民,
家裏窮得沒有一石糧米,到了牌桌上
卻也敢一輸就是百萬錢,
我又何嘗不能像他那樣呢?
一
天寶五載,杜甫從洛陽來到長安,尋找求官進身的機會。這首詩寫的就是他初到長安的第一個除夕夜,在客舍裏和其他客人打牌(「博塞」)取樂的守歲場景。
這首詩有兩個知識點,一個是「博塞」、「五白」、「梟盧」等古代賭博專用術語,另一個就是劉毅。
博塞,是一種以「樗蒲」為賭具的帶有闖關性質的輸贏遊戲,也可以叫「樗蒲」。這種遊戲大約總共有棋子360枚,使用五個骰子,每個骰子一面為黑,一面為白。五面全黑就叫「盧」,二白三黑叫做「梟」,二黑三白叫做「犢」,五子全白叫做「白」,這幾種結果都算「貴采」,有前進的特權,只是特權等級不同,「盧」最貴,「五白」最次,此外還有其他組合,就是普通的雜采,更等而下之。所以你就明白,為什麽杜甫在詩中一直「呼五白」,為不能湊成「梟」牌或「盧」牌而感到遺憾。
劉毅是東晉人,和南朝宋開國者劉裕同出彭城劉姓一族,且都是東晉北府兵將領,兩人曾齊心協力討伐桓玄之亂,但這個人非常驕傲,且剛愎自用,不肯久居劉裕之下,最終被劉裕討伐,兵敗自殺。他與劉裕曾一起玩「樗蒲」賭輸贏,賭得很大,一次輸贏可達數百萬錢。當時和劉裕一起玩的人自知輸不起都紛紛退下,只有劉毅不屈不撓,等他終於扔出一個「梟」的好牌時,就十分發狂地脫掉衣服繞過胡床,對著劉裕大叫:不是我不能扔出最好的盧牌,只是不想那樣做罷了。劉裕不動聲色抓起五個骰子,五個骰子有四個先以黑面朝上停下,最後一個還在跳轉不停,只聽劉裕大喝一聲,那枚骰子也立時以黑面朝上倒下,劉裕就這樣玩成了五面全黑的「盧」牌,劉毅大驚失色,但劉裕是上級,他也沒有什麽辦法。
在此時的杜甫看來,劉毅稱得上英雄,敢於在家貧無助的情況下,一輸百萬。他大概覺得以自己的詩才,也是可以在長安博一個大前程的。
二
杜甫來長安之前,他的人生際遇已然發生很大的變化。開元末天寶初,父親杜閑去世,杜甫就此結束「裘馬頗清狂」的壯遊生活,回偃師祖墳為父守制。這期間如母親般養育過他的裴家姑母也去世,守孝期將滿時他的繼祖母(杜審言繼妻)也去世。家庭的變故對他影響頗大,之前未曾解決的問題如今更加突出地擺在他面前——接下來的人生將要怎麽走?
求官出仕還是遁跡山林,兩種思想在三十出頭的杜甫那裏開始天人交戰。直到天寶三載初夏,守孝期滿的杜甫在洛陽遇到被賜金放歸的李白,二人相期尋仙訪道,似乎給了此時心情抑郁的杜甫一個出口。果然在這年的深秋,他們就在商丘的孟諸澤邊再次相遇,盡地主之誼的是高適。高適和杜甫早在之前就相識於山東的汶水之濱。
此次歡會讓杜甫頗受刺激,盡管接下來還有一趟王屋山訪道之行,不過很快,「奉儒守官」的家族基因還是占了上風,求官出仕的心情重新熾熱,終於天寶四載夏,趁著好友、齊州太守李之芳的邀請,杜甫再赴山東濟南,面見許多年沒再謀面的北海太守李邕,希望能得到李邕的指點和推薦。李邕對杜甫的爺爺杜審言的詩歌倍加推崇,在杜甫少年時期,也曾因為驚嘆過杜甫的才華而登門造訪,這正是杜甫要遠赴山東與李邕見面的一大背景。
到秋天,在魯郡(兗州)一帶,杜甫再次與李白相會。這一次兩人相處的時間更長,在泰山、徂徠山、石門山間攜手尋隱訪道,度過了一段相當快樂的日子。不過,越是這樣純粹的快樂越加重了杜甫要盡快為下一步做好打算的決心。與李白分別後,杜甫回到河南老家略作調整,就只身赴長安了。
這就是【壯遊】中所說「快意八九年,西歸到鹹陽」的來歷。
三
這是杜甫到長安的第一個除夕夜。過了此夜,就是天寶六載了。杜甫此來長安,原希望憑借一身才華,能夠幹謁京城貴人,獲得賞識,「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實作自己的政治理想。只不過,此時在尚在客舍意氣風發,玩起牌來敢於一擲千金的杜甫,尚不清楚等待他的是什麽。
轉過年,玄宗開了一次制科考試,杜甫興沖沖參加,不料卻在當朝權臣李林甫的操弄下,一個人也沒有錄取。這就是唐朝歷史上著名的「野無遺賢」事件。皇帝特開制科,以搜羅遺落民間的賢才,然而李林甫就透過這次沒有人被錄取的考試向皇帝證明,大唐盛世民間已經沒有遺落的賢才,都已盡入皇帝「彀中」,借此取悅玄宗。
對杜甫來說,這一次的打擊是巨大的。這跟開元二十三年那次考功第的落選不同,那時,對杜甫來說,他還年輕,並不以落選為意,而且當時父執在堂,很多事情不需要他操心,且有一段開心快樂的日子要過,現在不一樣了,父輩親屬相繼雕零,作為家族長子,他需要獨立應付全部局面,而偏偏此時天寶年間再也不是開元年間,人隨事變,一切都和十年前不同了。
對於李林甫的「野無遺賢」,杜甫是憤怒的,但當時他並沒有太過表露,只在李林甫死後,在寫給鮮於仲通的詩裏才說:「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他認為自己遭到了前執政李林甫的「忌刻」。
杜甫對李林甫的憤怒沒有太直白的暴露,主要還有有一層更復雜的人情關系在。他一向交好的堂弟杜位,正是李林甫的女婿。杜甫流落長安期間,有一年(天寶十載)除夕守歲就是在這位堂弟家裏過的:
杜位宅守歲
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
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
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
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天寶十載,杜甫已經過了四十,在長安也已經流落五年,卻依舊沒有謀得一官半職,就連這年除夕,還是在堂弟杜位家過的。「阿戎」代指堂弟。這位堂弟因為李林甫的關系,家裏貴客盈門,杜甫一身白衣,在這些人中間顯得頗為拘束,沒什麽好說的,只好把自己灌醉了事。
回首初到長安時,【今夕行】裏的豪言壯語,意氣風發,五年之間,兩個除夕,氣息已然完全不同。
作為盛世之子的杜甫來說,有一點他也許永遠都不明白,一個時代的興盛可以培養一個人的意氣風發,豪氣縱橫,但當時代慢慢退潮轉向之時,被晾在沙灘上的那個豪氣少年,也可能永遠地晾在了那裏,對盛世的想象和留戀讓一個人的氣質與行事的轉向是很痛苦的。時代只是一年比一年更壞,直到又一個五年之後安史之亂的爆發,還沒有從盛世夢中醒來的杜甫,還要繼續緩慢地醒來。
薦詩/流馬